长坪道北,紫竹林。
刀剑一而再再而三地拼接摩擦,被热毒血海棠炙烤的心,不可能不为了仇恨澎湃,洛知焉无法呼吸、不可能抽身,脑海里浮现的,全部都是惨烈战后,抬回眼前的一具具尸体,七个儿子,最大三十岁,最小十六岁,都是年轻气盛,或正值壮年。
山雨yù来,空气从远方紧绷,天也骤然变yīn暗,竹林里一片摇曳声。
洛知焉情知打不过林阡,力气耗竭瘫倒在地,脸上的狰狞依旧未消,眼里依然是辛苦炽热的仇恨:“杀了我,杀了我!我没有用,报不了仇……报不了仇……”
这许多年,怕真是因为报不了仇,才自暴自弃成如今这副模样……
林阡撤回饮恨刀,虽然恻隐,却厉声喝:“技不如人便要自弃么!站起来,重新打过!”
洛知焉却不肯起身。闪电衬得天际忽明忽灭,眼泪充盈着他的眼眶,他扶着剑硬撑着,疼痛却在身体各处流窜着,嘶吼一声挥剑站起,刹那数条闪电汇聚空中,洛知焉全身一震麻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忆起了什么,泣不成声:“你不杀我!我自己死!”
说罢就要自刎,大出林阡意料,林阡毫不犹豫就冲上去伸手拦这一剑,孰料洛知焉忽然重新抬头,剑锋一转直朝林阡赶来救援的左臂,生死关头,林阡岂有惧sè,侧身一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锁洛知焉腰间xùe道,洛知焉剑刚刺出,就被林阡强大力道撞晕过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林阡又好气又好笑,洛轻舞前些日子才跟他演过假自杀,洛知焉就又来了一次——虽然,性质不一样。
洛轻衣从侧路走出来,看洛知焉没有大碍才安心,这时听见林阡这般笑骂,微微一愕,适才战局她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情势根本威胁到了林阡性命,如此危难,他竟还能这般淡看!洛轻衣被他气魄所撼,不自觉流lù出一丝惊愕,与微笑。
洛知焉醒来,是被一首熟悉的曲子唤醒的。
天已经大亮,落完的雨从竹叶下钻了出来,一串一串地坠在他脸上。
洛知焉转过头去,看见洛轻衣正在不远处倚竹扶箫。四周一片静谧,跟曲子很是协调,洛知焉呆呆看着近前站着的人是林阡,忽然忆起了昏mí前的那一战,叹了口气:“主公,这又是何苦……你应当,让老夫自生自灭……”说着说着,想到了更早的时候在郭子建军中大掀战luàn,不禁更加自责:“我……我伤了那么多人!我洛知焉,白活了这么大岁数,无法为亲生儿子报仇,现今还魔性大发,实在无颜苟活!情愿,情愿一死以谢罪!”说罢横起剑来、又要抹脖子。
“知道轻衣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林阡并未阻止,却说着另外的话题。
洛知焉微微一怔,拼命去回想,但对乐曲无知的他,怎会了解那是什么曲子,只是心却有点触动:不知在哪里听过。
“一心想为儿子报仇,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林阡问。洛知焉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从前,我也曾一味要给父亲报仇雪恨,一心一意追寻着仇人,可我父亲的音容笑貌,他与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及他临终前对我的希望和教诲,这些反而渐渐被我忘却……这些本该被珍藏的最重要记忆,杀敌冲锋的时候我始终不曾想过,任凭仇恨将心塞满,仇恨得根本失去了理智……越是失去理智急于报仇,反而越不能报仇还耗费生命。”林阡叹了一声,将轻衣手中的箫接过,“洛前辈何尝不是一样,与其说是怨恨自己一直报不了仇,不如说是更懊悔过去的所有疏忽……你真的了解你的七个儿子么?可知道他们为何要投奔义军?可知道他们的岷山剑法在战luàn中救得了多少百姓?可知道这yù箫吹出来的,是你的幼子所谱音律?”
洛知焉被带入回忆中,微笑展现在他嘴角:“是,是啊,这是七儿的箫,是七儿谱出来的曲子……”
林阡将箫递入他手中:“洛前辈,这世上有太多的仇恨,无法痛快淋漓地报复,既然如此,不必耿耿于怀、自暴自弃,而应当换一个角度,去想死去的那些人,曾经最期待你什么——完成他未完的心愿,也是报仇的另一种方式。”
洛知焉抚箫不语,林阡低声道:“洛家一门七杰,断然都希望他们的父亲还像他们生前见到的一样,披坚执锐,叱咤疆场,哪怕当时的他,是从兵卒开始白手起家,却能拓得这样庞大的基业!这样的洛知焉,是英雄豪杰,岂可能屈服于区区一个‘血海棠’!”
“血海棠!听名字,都是女人起的!”洛知焉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残留着当年气节。
“答应我,熬过去,从自责和自弃里走出来,给世人看到岷山剑最强的高手!”林阡说的同时,握住他的手,“日后抗金,需要洛前辈出力,断不能就这样折损埋没!”
洛知焉热泪盈眶,连连点头,亦是紧紧攥住了林阡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