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浪荡子的男人年近半百,和从前见过的武林高手风姿不同,身材微微发福,神态略显慵懒,腰带松散,不修边幅,望之如个弥勒佛,依稀没什么威胁……若然以貌取人,林阡刚刚连短刀都来不及拔、手就被其巨力震碎,第一感觉便是——好强的内力!
内力,却并非浪荡子唯一惊人之处——其所用武器刀尖分作三支,两面开刃锋利无比,一般人都需双手挥舞,他却能单臂操纵自如;空出一手并非御敌,而在时不时地喝他葫芦里的酒。就要这么举重若轻、安之若素。
不恃才,如何傲物?甫一见面,便持刀对着林阡连铲带削,与他装束一样,大开大阖,挥洒惬意,疏狂之势。
林阡不遑多让,一出刀即直抒磅礴,浩荡雄风震慑全场,恍惚有山川疾行、天地对冲、古今交汇错觉。
见到的无不赞叹饮恨刀豪情万千,哪怕余光瞄上几眼,斗志便都被他激发。浪荡子自然也不例外,边喝酒边啧啧称赞:“过瘾!”声势好像没林阡夺人,却愣是没让林阡占到任何便宜。旁人见林阡摧枯拉朽时初觉震魂,但看浪荡子岿然不动才更动魄。
身手矫捷如浪荡子,眨眼功夫撩压抹挑各种动作操控自如随心所欲,不费功夫就将林阡连发的七十余刀连番兵来将挡,随刻更是左右前三路齐出,堆叠有近百招同时向林阡倾轧,恣意如仙,威武如神。
林阡不敢怠慢,左手“大江东去”如浪淘沙,一时龙吟虎啸,能量冲击八方,何等雄姿英发,然而右手完全相反,可谓笼万象于无形,挫万物于无痕,轻且寂然,慢而悠然,却也全朝浪荡子渗透,无孔不入,无往不利。这般的林阡和饮恨刀,就算薛无情来应也必然吃力,所有人都觉察不了的声势才最可怕。
浪荡子脸上偶有正色,见此情形从容不迫,右手持刀格挡,左手举壶冲灌,竟是一手以慢招接快招的同时一手以快招斥慢招,偏还反守为攻得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其双管齐下、左右并用的本领不及林阡熟练,显然是第一次,却这样才叫可怕——对手破局能力堪称一绝!
霎时壶裂酒泼,战局闪闪烁烁,显然浪荡子还是小瞧了林阡;林阡不曾占到便宜,只因饮恨刀刃也微卷,对方内力灌注于刀、珠联璧合。
“小小娃娃,内力如此刚劲。”浪荡子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这称谓,别说林阡现在不是了,就算才出道时也没人这么称过,吟儿听到只言片语,忍不住朝这边瞪了一瞪:“小弥勒佛,说什么呢。”
林阡倒没所谓:“前辈在我之上。”适才他全身气力融会贯通,只觉到了最佳最舒适的状态,却在内力轰然相遇之时,感觉对方如一只仙鹤走在自己远行到的天际边缘,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地徘徊在银河水里。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你摸爬滚打好不容易露出的锋芒,被人以游戏人生的态度早早地凌驾于上。和这浪荡子比武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与浪荡子拼接数十招,早就意识到了叶文暄所言非虚,原来胡中原根本不是这稻香村的极限,甚而至于差得很远,所幸林阡此刻无伤无病在身,刀法内功皆正处巅峰状态,方才能够成这浪荡子的对手,否则此刻……安有命在?
世外高人,武功绝对不在林阡之下——
或许不该说是世外高人,因为这明明是来自于南宋江湖的武功,只是现有武林的互补——如果林阡没有记错,浪荡子身怀的绝顶内力“通天神功”,淮南争霸时他看见别人用起,还不以为然过,那人正是通天派的吕蒙子,也是云烟的侍卫之一,当时云烟笑称“蜀中无大将”,吕蒙子不得不为了“淮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会”凑数上场,结果被沈延惨败还因此弄丢了云烟……如今想来,那吕蒙子的内力,怕是不及这浪荡子的十分之一。
林阡暗暗心惊,余光触及韩丹,也觉欣慰:“中原武林失传的武功到可以在这东山国继承发扬。”
想到昨夜师云才之前挥舞大刀的画面,林阡很快就串联起了前尘往事,那么,师云才应该是“闲云派”的,因为大刀风格与闲云派一致,而那个同样名不见经传的淮南小门派,那时还是蓝至梁在平江一带活动的时候“和云梦泽一起制伏的一个帮会”,而已……
若非冷冰冰当年率众屠杀,地灵人杰的淮南,又怎会拿不出一场像样的争霸?而若非当初的独孤大侠们见义勇为,京口根本保存不了这么多活口,这些活口,却大多没有对宋廷说服力,只能靠自己后期奋发图强。
所以林阡欣慰之时,再忆起冷铁掌,感触更深:这些武学门派,在外面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好在,虽然有些已经彻底消亡,有些却如沧海遗珠般,令我觉得不虚此行。
他知道,东山国大众虽然有些已经甘心扎根深谷、隐逸遁世,但武功练得越高,恐怕复仇与报国之心越盛。
对敌之时,岂容走神,何况一感触就跑偏了这么多……突然手腕一麻,林阡险些被浪荡子的刀挂住,急忙摒弃杂念,调匀内息,物我两忘。
心念纯则用气少,身沉静则意境长。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倏忽便战至两百刀,饮恨刀上善如水之最高意境一直维持平稳,只因秉承了程凌霄所说的“用最少的气力来维持最长的强意境”,气力守恒而充分利用。可惜对手过强,林阡虽不在下风,却也一时不能取胜。
“厉害,厉害,后生可畏。”浪荡子难得的认真态度双手握刀来战林阡,三尖两刃上下翻飞,乍看狂放无拘束,细品翩然欲出尘。
时间推移,林阡唯恐气短、意境难续,好在近来有吟儿在南石窟寺获得的佛经支撑。吟儿强记之时,只是为帮林阡找到更多沉淀心境的好心法,林阡之所以在众多心法中最先看这一卷,也因那是渊声可能记载的救治吟儿的法门,但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这佛经既不能救吟儿,也不能助林阡沉淀身心,却意外能帮林阡补充体力;所以才在昨夜支持他和胡弄玉、叶文暄各战两场,也使他今日能从“增加气力总量”这样一个不同于程凌霄所述的角度来拉长意境时间。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体。幻出诸形相,辅助成生意……”林阡与这佛经尚在磨合初期,便已经觉得气力源源不断,如此厉害,不愧来源于渊声。
“哈哈哈哈,好久没这么酣畅,能有人与我刀战千场。”浪荡子笑声响遏行云,近千招仍和林阡平分秋色,很明显他气力也取之不尽,可能已经修炼到了那通天神功的最高境界。
叶文暄是这里最无心关注战局之人。一心一意只想冲过包围救回冷飘零的他,无奈从一开始便被胡中原封住前路。文暄和风行论综合能力比胡中原要稍逊一筹,但实战中文暄剑术至快无上、胡中原未必能有机会发散暗器和毒药,是以战力有所落差,未必拦得住文暄。
这紫电清霜一旦划破长空,可在眼前留下无数风景,但一眨眼全消失无踪,陡然又于别处丛生——这一招还美不胜收着,上一招却以残痕杀人,下一招已异军突起,正是利用对方的视觉效应,一边心旷神怡,一边夺人心魄。美只是个附庸的特色,核心还是那独独一个字——快!
遍布金宋剑坛,论快谁也比不过这叶文暄,一剑舞天下风云俱动,哪怕是独孤清绝站到对面也不得不跟随他节奏。
胡中原极速一剑掠斩,速度已经是世间罕有,奈何难以望其项背,唯有拼尽全力摧毁。须臾,文暄剑中景色遭到撼动,却端的是淡定自若,即刻迅速变换招式,如暴雨闪电般将胡中原剑招割碎,胡中原一如既往只攻不守,剑气道道都指其要害,凭借内力扳回一城。文暄一招一招难出其右,连贯如行云流水,风景图静中有动。
两人越打便越投入,气力堆积也越来越快,战局附近的一切事物,竟因为短时间内团聚了过于雄厚的气力而不受控摇晃、蒸腾,如虚如幻,匪夷所思。两件兵器正自转动,蓦地一并脱手而飞。胡中原不及拾剑一掌打来,叶文暄也毫不犹豫举手相拦,但心念一动,撤掌而回侧身一闪,胡中原转过身去后退几步,二人分别将兵器提起,胡中原笑了起来:“叶公机智过人。”叶文暄叹道:“可惜得很了。”
原来叶文暄剑法脱手之前,已然在每招末暗藏伏线,十余招早已成局,只待胡中原入瓮,不经意间就被打断,而胡中原最后要同他对掌,其实掌心暗蕴毒针,也是差半点就能教叶文暄束手就擒。
叶文暄与胡中原不遗余力继续剑斗,过程中只斥退了两个寻常侍卫,林阡、吟儿、汪道通、韩丹等人,也是相似际遇。
时间一长,众人陆续都发现端倪,胡氏这些侍卫,出现时好几百人的架势,然而打久了实际滞留局中的仅几十人,大半并未完全现身,分明藏在墙边;即使在场的也只是参与混战外围、有意无意干扰几下,根本没有出太大力,俨然是保留着实力、恐怕是要等他们消耗大半再发挥——
林阡等人不过十几人,胡氏兵马少说十倍于之,好个胡弄玉,没有像前两次那般采取一起围攻,而是以高手拒敌为第一步,趁林阡等人体力殆尽之后,再以环伺兵马为第二步,如此,“击其惰归”,谅林阡等人插翅难逃。
实则众人也都清楚得很,救冷飘零当然不会轻易,早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而胡弄玉采取一面以七打七,一面藏兵蓄势,这样不同于前的排兵布阵,可以说是众人最不愿见的迎战方式,对胡弄玉来说最稳妥而对他们来说最拉锯——这样的安排杜绝了等闲之辈被高手波及作无谓牺牲,以及混乱无序一团散沙,最终的酝酿久矣厚积薄发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每个人的作用,那才是实打实的几百人,林阡等人妄想浑水摸鱼,也势必要费更多时间。所以众人比预期要苦累不少,想到这里众人都硬起头皮。
恰在那时,忽听有人唤了一声“文暄”,交锋霎时中止,众人目光汇集,原是有人在金陵等人的簇拥下,一步步朝这里走来,不是冷飘零又是哪个?
“混账,还是被他们救出来了。”胡中原薄怒,原是训斥手下无能,虽然此刻不需拼力,也不至于连门都守不住。不想醉花阴听了逆耳:“骂谁混账?”双方各七位高手基本都势均力敌,就只有满江红不敌金陵,被她乘胜追击和率众趁虚而入,胡弄玉与吟儿纠缠甚紧来不及调兵遣将,所以当时还藏拙的兵力不及阻拦。凭金陵的本领,屋子里大半毒障都不是她对手。
虽然此刻困难还等在后面,混乱只是中止而非终止,但冷飘零比想象中轻易救出,到底是化简了这场战斗。
叶文暄与冷飘零远远对望,眼看对方完好,都不自觉流露一丝微笑。
微笑,会心一笑。
这个时候,胡未灭、殷氏兄弟等人,应当被师云才、童非常他们救出来了吧。
胡弄玉可能不会知道,从冷飘零落网到现在,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
时间追溯到清晨,南北交界的竹林松海。
漫天碧色中,隐约透出远处零星的灯火。
那时冷飘零是真的一时想不开,但走到某一步时便再也迈不开,因为叶文暄映现在眼帘。
“为何回村南?”他不解地问。
“玉玺,玉玺不见了……”她因中毒发烧,神智还有些模糊。
“飘零,别傻了!”他上前一把将她揽住。
“不,不行,我不能对不起他们……”她挣扎,她说的他们,是胡未灭、殷氏兄弟等人他知道,她可以狠心他们因她而死,却不能狠心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些他都知道。
“飘零,听我说。从今天起不要再管‘名比实强’,麾下们昨夜的种种表现,已经说明你比玉玺重要。”叶文暄说,昨夜殷氏兄弟的忠言犹在耳畔,“陛下圣明,泽被万民;礼贤下士,任人唯才,对我等亦有知遇之恩。如此明主,岂能被我等连累,由着奸相篡权?”
“他们的表现已经对你明志,即使当时你已低头有让位的意思,你还是他们心里的女王,她还是他们眼里的奸相,‘实比名强’才对。”他轻声颠覆她的观念,却空前地说服她,“麾下们根本不在乎玉玺,胡弄玉更不在乎它了,麾下们最重视的是你,她最重视也是你,你还活着,她即便拿到玉玺也睡不好——所以,她若拿到了玉玺,也会引你回去,她若没拿到,你还害怕什么?”
飘零被他最后一句彻底点醒,久矣,点了点头:“是的……玉玺已经怕真龙胆了,即便是在东山国民众的心里,都压根不再重要,不再神圣……”
“正是如此。”叶文暄道。
“不过,咱们暂时大可不回去。”冷飘零提议,和叶文暄一起临时决定了这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策谋,装作是为了玉玺潜回村南、不慎被胡弄玉抓住,其后众人自然要回村南营救,而七大高手所救之人确实是冷飘零,但其余麾下,并非坐镇村北本营,而是倾巢而出,全往胡未灭、殷氏兄弟处去,避实击虚,一击即中!
至于胡未灭等人被关押在哪里?“稻香村就这么大,不愁找不到他们。”
几个时辰,看似在童非凡家前院打转,给胡弄玉制造假象、骗她把兵力都聚集在此地,实际却是为寻胡未灭等人的囚禁之处。
此刻,一切如愿以偿,眼看着冷飘零一步步走近,殷氏兄弟与胡未灭等人应该也已被救出,因为就在这局势胶着的当口,叶文暄已经看到师云才得胜的信弹,胡弄玉也有麾下行色匆匆,飞奔上前,向她禀报有人劫狱,胡弄玉脸色明显凝重。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重兵全在此地,你们走不掉?”胡弄玉听罢实情,冷笑一声,不改骄傲。调虎离山又如何?你们早就知道,我这里围点打援——擒贼先擒王,即便他们获救,你们落网了他们还是群龙无首。
“不过要多吃点苦罢了,走得掉!”吟儿提剑,准备随时与她继续。
“走得掉?你可别后悔!”胡弄玉举手一挥,无影派一众侍卫改变了适才无序、骤然集结合阵,同时院外出现大量增补,没错,他们才是此战的主角,以逸待劳了多时的主角。
不管冷飘零调虎离山的策谋发不发生,胡弄玉都会在这里统率全部兵马,对着林阡等人采取最后的进攻,如此特别又如此胜券在握的战术。
冲这一点,胡弄玉也并不因为“金陵超乎预料地把冷飘零救出来”就受打击,因为就算给了冷飘零这个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机会,反正他们谁都走不掉,一起在这里收拾。
当然对于众人来说,能够聚在一起,已是不小的安慰。想到胡未灭等人化险为夷,更觉精神振奋。但不可否认,此时胡弄玉具备着压倒性的优势。
眼看着确实逃不开一场空前的苦战,唯能翘首以盼外援。他们计划里的后招,师云才救出胡未灭之后,如果得到叶文暄求援的信号,就立刻率众来救,离得不远,应该还有片刻就到,却不知能否撑到那时——这里体力保存近半的也只有林阡、厉风行、叶文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