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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1 / 2)

 今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场接着一场,头尾相连。竟比往年凉爽不少。好不容易过了立秋,台风消停了,放晴几日,太阳的威力也打了折扣。再过几日,到了处暑,更是后劲不足。到底是秋天了。转瞬又是白露。节气摆在那里,一年一年,俱是有据可循。

“不晚”新进了一批床和护理用具。老人又多了十来位,一大半是过夜。护理师和杂工也各多招了一名。忙不过来。还有递了申请表在排队的,估计进来也要半年后了。口碑是做出来的,不像外面有些机构,点评网上雇人写一圈,一枪头生意,没意思。冯晓琴同展翔商量,想把靠近地铁那边的几个门面也吃下来,中间打通,愈发做大。展翔说:“爷叔只管收保护费,其他一律不管。”她道:“你帮我参谋,我底气足些。”展翔劝她:“再过一阵,宽裕些,胆子养养肥再做。”她笑起来,“爷叔这话,杀气腾腾的。”展翔摇头叹道:“胖子过给我的。”

史老板最近搞了个App——“你是什么垃圾”,名字有些吓人,内容却是实在。垃圾分类科普,把物品名称输入,系统会自动显示这是什么垃圾。有文字,也有语音,嗲嗲的女声,“你是干垃圾哦”“你是有害垃圾哦”……那些是噱头,主营业务是上门收垃圾。过了定投的时间,只需网上约一下,十分钟之内便有人来收,楼层不同,价格也不同。也可以包月包年。收垃圾本来也没啥稀奇,外面多的是,胖子是不甘于平凡的,生意经不走寻常路。“你是什么垃圾”与望星阁绑定,买东西送收垃圾,买满一定金额还可以两头打折。收垃圾的都是闲云阁的技师,有男有女,App上可以挑选,谁谁谁精于点穴,谁谁谁擅长捏脊,包月包年客户免费享受每月三次上门头部按摩,每次十分钟,垃圾袋旁边一搁,标配是黑手套,按摩时一撕,门是不进的,避嫌,随身拿个折叠小板凳,地上一摆,叫声“阿姨”或是“爷叔”,就地捏起来。后颈风池风府,往上直到百汇,手指用力,经络一点点疏通。也是点到为止,最惬意的时候打住,“阿姨,时间到了”,“爷叔,我是3号,到闲云阁记得找我哦”——胖子料秋,一点也不错。闲云阁生意倒是一点点回暖了。“你是什么垃圾”还兼卖相关产品,比如垃圾袋、垃圾桶、垃圾处理器……除此之外,还有大件垃圾的回收,主要是家具和家电。依然是网上预约,十分钟上门。价格好谈。史胖子同展翔商量,接下来分两步走,一是把“你是什么垃圾”升级,花半年时间,完成上海的垃圾箱分布地图,用户只要开启定位,就可以显示当前距离最近的垃圾箱在哪里,是否设有湿垃圾箱。有了这个系统,便不至于喝完奶茶,拿着空瓶走上一公里。同时再设计一款关于垃圾分类的小游戏,要简单,容易上手,定位是像“消消乐”那样的全民游戏,人手一只。目前类似游戏也有,但普及性还差得远。胖子心比天高,想要成为垃圾周边第一人。目标是至少在上海范围内,人们一看到垃圾分类,脑子里就出现“史胖子”这个人。LOGO也在设计中。他高薪聘了一个软件开发工程师、一个设计员。展翔建议,可以考虑用他自己的头像,就像肯德基大叔那种,笑眯眯走亲和力路线。游戏也用真人形象,一个灵活的胖子,左右移动投垃圾,投对就加分,还有一系列小道具,绿色有延时、隐身、提示功能,红色的则是移动速度减慢和炸弹那种。如果投错,脚下那块立即踏空,掉进坑里。惨叫也是真人发声。“这样才能深入人心。”史胖子点头,“只要兄弟肯投资,随便嘲。嘲出血来也是我的事。”又说第二步,打算借鉴瑞士垃圾分类的成功经验,建个工厂,引入他们一套垃圾箱设备。表面看只是简单的四种垃圾箱,体积也不大,但底下另有乾坤,当地面垃圾箱接近饱和,按一个按钮,下面一排垃圾箱立刻升起,交换位置。仿佛立体车库。既节省了空间,提高环卫工人效率,也能保持环境整洁。“我不是心血来潮,”胖子对展翔道,“你自己想,上海垃圾分类是肯定要做到底的,这块绝对有的搞,妥妥的朝阳产业。再加上政策保障,风险要少许多。你是习惯坐地收租的,还有什么投资比这个更牢靠?所以啊兄弟,阿哥这次不是求你,真正是挑你发财。你要是拎不清,我明天就去找别人。”瞥见展翔的神情,心知已成了六七分,一喜,骨头便轻起来,“阿哥我苦命啊,忙了半辈子,各种生意都试过了,想不到最后要靠垃圾翻身,真是一天世界,一塌糊涂——”展翔打断他:“能不能翻身还不晓得,阿哥你不要盲目乐观。”胖子涎着脸,“有你展大户做后盾,我怕啥?我出点子,你出票子,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展翔摇头,“我卖掉两套房子,就算蚀掉,照样活得滋润。你是赤膊豁上,万一亏了只好去讨饭。”胖子道:“讨饭就讨饭,我在你展大户门口讨,你还能让我饿死?你吃肉,丢我一根骨头,足够了。”展翔无语:“阿哥,有时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浑身上下都是劲道,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给你一点火星,你就能杀人放火。如果将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万紫园只要还剩下一个人活着,那肯定是你。你是战天斗地的一个人啊!”

顾士宏有心理准备,即便没有八只垃圾箱挡门,小区里这些宝货,总得要闹上一阵,弄个两败俱伤才罢休——谁知竟是没有。史老板那天上门找他,他只当胖子又要出花头,浑水摸鱼。竟是恰恰相反。胖子提出,头两个月过渡期,“你是什么垃圾”免费为65岁以上独居老人收垃圾,每天一次。其他用户预约App上门服务,也可以打对折。群里闹得乱纷纷,胖子竟跳出来,坚决站在顾士宏和业委会这边,话说得冠冕堂皇:“造福子孙的——。”胖子是万紫园首批业主,生意做在家门口,有一定威信。也真是可以压得住些。顾士宏倒不习惯了,“史老板有啥想法就提,不要拐弯抹角,我反而心慌——”史胖子使劲摇手,“爷叔,不搭界的呀,我是真心支持你的工作的呀!”顾士宏起疑:“你是不是想当下一届业委会主任?”史胖子哎哟一声,指天发誓:“爷叔你也晓得,我是钻到钱眼里去的,这种没好处的义务劳动,也只有您这样的圣人才当得了。放心,我不跟您抢,您到一百岁还是业委会主任。爷叔以后继续关照我。我们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为万紫园服务。”顾士宏朝他看,“史老板改做垃圾生意啦,还是高科技。立足万紫园,放眼上海滩。实在不得了。”胖子笑得门牙外豁,“难为情难为情。”顾士宏说他:“史老板以前讲过,做生意要不忘初心,又要与时俱进。你是人才。”胖子有些不好意思了,递过去一张白纸,“爷叔,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上面,还有你兄弟姐妹几家,统统写下来,以后上门收垃圾,一天24小时,全部算我的。”笑得贼忒兮兮。

老黄到“不晚”已有月余。独自一个单间,护理设备都是另配。是“不晚”最特殊的一笔生意。其实也谈不上生意。高畅上月找到冯晓琴时,也没抱希望,说了情况,危险期是过了,下一步就是康复。本来按厂方的意思,挑个好的康复医院,费用依然厂里负担,只要这边撤了诉状,万事好商量。也是将他们老两口的军。偏偏老黄父亲铁了心,人接回来,想着家里先待一阵,再找康复医院。谁知附近几家都被关照过了,不收人。除非是距离特别远,或是价格特别高的私人机构。走投无路了——“放一天是一天。”高畅对冯晓琴道。也不好多说,否则便是为难人家了。冯晓琴道:“姑父,让我考虑考虑。”次日便说“进来吧”。为了他,倒另添了好几样设备,人员也额外安排。冯晓琴对高畅说:“姑父,这里条件不能跟正规医院比,经验也不足,就像你说的,放一天是一天。试试看吧。”高畅把一只信封塞过去,里面是老黄父母的积蓄,还有他自己的几千块钱,凑在一起。冯晓琴打开看了看,又交到高畅手里,“姑父,”她道,“讲句老实话,他要真待下去,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我答应让他进来,就没指望赚他的钱。”高畅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嗫嚅着:“总不好让你贴——”冯晓琴道:“姑父帮我在外面多宣传,都在里面了。”高畅望着她,先是沉默,像他那样风趣的人,此刻竟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停了半晌,又拍胸脯道:“你也晓得,朵朵那小姑娘是靠不住的,我和你姑姑晚年都指望你了。自己人打个折就行。”冯晓琴一笑:“那是肯定的。先谢谢姑父了。”

姓刘的女人,因为这事说了几次,对着冯晓琴分析:“无底洞,真正是无底洞。生意再好也没用,单这人一笔,便揩掉不知多少。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设备,拿来白给他用。老板良心好,也不能意气用事。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旁边几人听着,也都是不吭声。心里有想法。冯晓琴明白,各人奖金都与效益挂钩,别的不提,单这一张床位,外面有多少人排队,一年就是好几万。打水漂了。说实话冯晓琴自己也是没底。之前还跟展翔谈了半天,成本收益,一分一厘都要想好几遍,唯恐漏了哪里。如临大敌般。做生意不容易,不是儿戏。展翔一遍遍地说。她记在心里。八九成把握是有的,但还是忐忑。开头那阵,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高畅找她提那事,初时她是犹豫的,嘴上说“考虑考虑”,那是缓兵之计,不好意思立即拒绝。谁知当天晚上顾昕来找她,问她:“阿嫂不会真答应吧?”她不置可否。心想这必然是茜茜告诉他的。顾昕说了一圈,客气又诚恳。其实他便是不说,冯晓琴也懂意思。茜茜这个传声筒是两头的。他那边的情况,她也大致知道。顾昕叫她:“阿嫂——”她道:“外面医院条件肯定是更好一些。”他忙道:“就是。”她解释:“是姑父交代下来,我也没去抢人。”他道:“阿嫂不收他,他早晚还是听我们的。”她道:“人家爹妈的意思呢?”她也只是顺口一问,听在他耳里,竟像是质问了。为这事,他最近有些神经紧张,上头盯得紧,眼看着态势越来越不乐观,竟还多出“不晚”这茬,真正是火上浇油了。“阿嫂,我是吃公家饭的,大道理我比你懂。”冯晓琴不语。他说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站在我的立场,一定不能让老黄留在你这里。”她道:“那你自己同人家爹妈去讲,我无所谓。”他情绪兀自还在,恨恨地,冒出一句:“有你在,他们才有恃无恐。”冯晓琴原先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听了这话,便顶回去:“什么叫有恃无恐,人家一只手一只脚是自己斩断的吗?”顾昕怔了怔,随即沉声道:“阿嫂,我说了,不要同我讲大道理。”她嘿的一声,没忍住:“我要是他爹妈,我也豁出去了,儿子都那样了,还怕什么。”

那天到后来,两人是完全说开了。顾昕掏出烟,自己点上。冯晓琴说他:“出去!这里不能抽。”他不吭声,打开门出去。她停顿一下,也跟了过去。见他两条裤管空落落,这阵似是瘦了些。“宝宝怎么样?”她问他,加上一句,“——肚子里那个。”他道:“就那样。”她又问:“大人也好?”他嗯的一声。冯晓琴便打住不说。他与葛玥闹离婚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当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样个性的人,这次竟是坚持,任谁来劝都不听。怀孕四个多月,是个坎,再往后,流产便不容易了。本来这是个劝和的好时机,可她铁了心,医院去了两趟,硬生生被苏望娣从手术室门口拖回来。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被催得紧了,只说是“性格不合,早点晚点的事”。苏望娣再去问顾昕。顾昕反问,她说什么了?苏望娣急道:“她是闷嘴葫芦,半天放不出一只屁。所以问你呀。”顾昕也不吭声。苏望娣急得跳脚,“她是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拿根绳子绑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么办?”顾昕道:“你别管,我来处理。”旁边顾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么处理?孩子要是真没了,你怎么处理?”顾昕烦躁起来,“那就把我也弄死偿命好了!”

那晚顾昕对冯晓琴交了底,老黄这事必须解决。“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头发,头屑纷纷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镇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对展翔说了,政府这块有专项基金,不用你操一点心,该你赚的钱一分不少,上头还有扶持,天底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我跟镇长打个招呼,看看还有什么项目可以挂上钩,也统统给你。有名有利,人也轻松,阿嫂你来上海是为啥,不就是图个安稳,能过好日子嘛。已经摆在你眼前了,你千万要把握机会。”冯晓琴不语。他无奈地说:“阿嫂,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冯晓琴说:“让我再想想。”他道:“老黄与你非亲非故——”她道:“拒绝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急道:“怎么是死路一条呢,他可以去康复医院,我们会安排——”她道:“人家爹妈态度摆在那里,还用多说吗?要是想去你们安排的医院,还会把人弄到‘不晚’来?”他停下来:“阿嫂,到了他这一步,不会有人存心跟他过不去的。最多是意见分歧。他爸爸想要同归于尽,我们是想大团圆结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开对错不谈,这是我的工作,将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样的。”冯晓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嘴巴比大脑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会。”他怔了怔。她说下去:“老黄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来找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可问题是,他找了我。不晓得是一回事,晓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闻里听说有车祸,哪怕死一百个,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个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儿子的人,能理解老黄爸爸的心情。其实到这一步,最可怜的不是老黄,是他们老两口。你讲得没错,我来上海是想过好日子,但良心要是过不去,日子又怎么会好过?不要说‘将心比心’这样的话,我心里想的,跟你不一样。我要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这差事。伤阴德的。”

顾昕离开后,冯大年从旁边走出来。看神情,应该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冯晓琴问他:“你姐帅不帅?”冯大年反问:“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冯晓琴摇头叹道:“耍帅一时爽,留人火葬场。”冯大年皱眉,“少学网络上那些贫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问她,“真要把那个断手断脚的留下?”冯晓琴道:“本来不想留的,顾昕一来,三句两句,倒让我改主意了。”冯大年哈的一声,“那你还说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冯晓琴笑笑,朝儿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裤袋里,站也不肯好好站,两条腿交叉,上身歪倚着墙,成30度角。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许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捣乱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随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一脚踢过去,“叫你别吐还吐!”他跳起来让开,斜睥她,“你就会对我凶。”她道:“对你算客气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没一块好肉。”话一出口,才想到不该这么说。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儿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这么多,可以替爸妈教训你。”问他,“怎么没在房里做你那些玩意儿?”他嘿的一声,“你以为想做就能做?这是艺术,要灵感的。又不是上大号,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见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无奈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可说!”她忍着笑,又问:“小老虎没再跟你聊开网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应?”她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你们俩早点赚钱,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儿子,又是学琴又是毛笔字,当宝贝一样的培养,你怎么会舍得。”她沉默了一下,对他道:“你要是愿意,姐姐也给你学,乐器、围棋、书法,什么都行。咱们从头学起,来得及。”他以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隐隐有什么在闪动,才知道不是。心头触了一下,恍惚记得在老家时,半夜醒来,迷糊中看到一双眼睛,也是闪着泪花,鼻子里的气呼到他脸上,湿湿暖暖。很快便睡过去,早上醒来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来,熟悉的感觉若有似无,细细辨来,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冯大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一点点酸起来。

施源离开上海前,邀顾清俞吃饭。外滩某高级餐厅,法国分子料理。顾清俞被侍者带入,远远看见座位上那个一身正装的男人站起相迎,便庆幸自己今晚的穿着并没有太随意。仪式感由始至终贯穿于整顿饭。两人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围着。亦喜亦忧。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苹果”,入口酸甜,后调辛爽,层次比例再是精妙,终是不惯。剑走偏锋——倒也适合这样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视线转移,离愁别绪便冲淡了,或者说是有了抽离的余地。面上反倒闲适。两人轻轻聊着,大多是以前的事。读书那阵,同学、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带些岁月的沧桑的感觉。像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清明上河图》那般细碎,人与景密密延延,角落里也俱是故事,各自活着。那时她想,她与他,只是画上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罢了。稍不留神,便湮没在这巨大情境里,尘土般轻忽。她问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么?他道,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点头,说,你一定会顺利的。他道,谢谢。https://m.

最后,他劝她找个好男人,“否则就算距离一万多公里,隔着太平洋,我也会定期飞回来敲打你的。”这话作为结束语,介于开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间,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处,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觉到,她有多么替他高兴。他吃了那么多苦,也该有个好结果。这样的收局,有些怅然,仿佛一道冗长的数学题,几番求解,最后答数却是个“零”。与岁月静好那些不相干,但也算告一段落。只当过去二十年是场梦,眼睛睁开便全忘了。加拿大是养老的好地方。他能过得适逸,她也安心。买单时,他在账单上签字。她看着他,总觉得还有话未说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一直微笑。仿佛为后面的内容做铺垫,竟又始终没下文。起身那刻,她接过侍者递来的外套,突然,近乎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哎呀,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结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会。他看到这个女人遗憾得有些夸张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气。他总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像个处变不惊的女强人。他现在知道了,他损失的不止二十年。悲伤的感觉像陡然涨起的潮水那样,没头没脑地袭来。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连争取的时机也过了。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开嘴,使劲地笑了一下,随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机交给侍者:

“麻烦你。”

顾清俞一个人去了酒吧。看他发过来的合照。施源很绅士地评价“跟你在一起,虽然是同岁,却像比你老了七八岁”。后面还跟着“大拇指”点赞。她回了个笑脸。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发过去。

她与李安妮通电话。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否则就叫她来了。她问她:“感觉怎么样?”电话那头间或有两声婴儿啼声,咿里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觉很棒。你也生一个试试。”她嘿的一声。想说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觉她声音的异样,“怎么,有事?”她说没有,换了欢快的语气:“你女儿满月,我送什么好呢?”李安妮痴头怪脑地笑起来,“越贵越好,上不封顶——我发宝宝的近照给你。”

小女婴很漂亮。头发金黄而微鬈,五官深邃立体,皮肤雪白。典型的混血儿模样。李安妮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告诉她,孩子是Frank的。她当时听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着得多,“不管是谁的,我都要生下来。我想当妈妈了。”顾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失去一次做母亲的资格了,这次她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三十八岁高龄产妇,剖腹产,头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医院看望,把那个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里,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丁启东看去。脸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唤他,拿尿布,拍嗝,换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过孩子,多少有些经验,动作过得去。护士给李安妮开奶时,他旁边看着,见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只手,又忍不住笑出声:“都打得死老虎的人,发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时,他抱着婴儿,一手托头颈,一手托屁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东西,蹙着眉,不认识似的。顾清俞问他:“你女儿呢?”他道:“奶奶带着。”顾清俞又问:“今年四岁?”他道:“五岁了。”顾清俞点头,“妹妹出来,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声“嗯”。顾清俞瞥过他头顶一块疏白,这男人也已四十出头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纹,显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担当。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样。离开时,他送顾清俞到电梯口。“伤口还要养几日再拆线,奶没开,鸡汤猪爪汤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结吃苦头——”也是没话找话。最后问,“几时吃你喜酒?”顾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讲了几次,前后收你三只红包,难为情得很,终归要寻机会还你。等她摒过这阵,就帮你介绍对象。”顾清俞依然笑笑,“好,

等她。”

电话里,李安妮说Frank上个月又结婚了。“记得吗,就是当初接我捧花的那个金发女郎,36G,身材有点像莫妮卡?贝鲁奇。”顾清俞哦的一声,想起那个丰满的二十出头的法国女孩。“Frank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吗?”顾清俞问。李安妮叫起来:“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他?等他找律师跟我抢孩子的抚养权吗?孩子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她显得有些激动。顾清俞问:“那丁启东呢,他什么想法?”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他女儿跟着他,我女儿跟着我。他太平,我就太平。他要是有想法,那我也可以有想法。大家都这把年纪了,道理都懂的。”她说完又笑笑,“将来带两个孩子出去散步,扎台型(沪语,指有面子)。大的是亚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儿,老公看着也不像外国人。旁边人见了,这一家四口关系要猜半天。搞脑子。”

展翔在车上给顾清俞打电话:“我在酒吧门口。”一会儿,顾清俞开门出来,上了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道:“你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有定位显示。”指的是她与施源的合照,男方头像做了马赛克处理,后面跟着一句“愿各自安好”。

“这朋友圈发的,不像你的风格。”展翔评价。

“没错。所以我屏蔽了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着问。

她还没回答,他忽然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了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了家,她会不会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么的。吻是开场白,亦是对她上次那个吻的回应。不好让女同志尴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了空也无所谓。手心里都是汗,方向盘被捏得黏嗒嗒。余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了世纪尊邸,保安见是陌生车辆,弯下身子探问“找谁”,顾清俞把头伸过去,说“11号1802”。保安是新来的,没见过顾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问“姓什么”,顾清俞回答“姓顾”。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径直在iPad上查名册。顾清俞嘿的一声,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歪在展翔身上,这姿势暧昧得过了头。忙不迭地坐正。听保安说“不好意思,久等了”,两腿一并,端正地行了个礼。闸门打开。展翔也回了个礼,“辛苦啦兄弟!”顾清俞问他:“怎么不说‘同志们辛苦了’?”他道:“要是万紫园,肯定就说了。这是你的地盘,我不好冒充领导的。”她哧地一笑,“——你总是这样。”他问:“总是怎样?”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别人评价更客观。我想听你说。”她道:“熟得不能熟了,评价也不会客观。你应该去找个陌生人问。”他看她,“太熟也是问题?”她笑笑,“朋友总归是越熟越好,焦了也不怕。”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她没有立刻下车。“谢谢你,”她道,“——那么关注我的朋友圈。还特意跑大老远接我。”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嘴上客气:“我是无业游民,整天刷手机。你懂的。”她解开安全带,看他,“要不要上来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坏事?”说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没名堂,永远分不清场合与时机。她道:“我家没现金,不怕。”他道:“别的值钱的也一样。”她道:“我家装了好几个摄像头。还有一键报警,直接连110。警察三分钟上门。”他一怔,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在说傻话。愈是局促,愈要开玩笑,便容易有这样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这晚前后情形想了一遍,试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已是来不及了。“再见,路上小心。”她说完,下了车。站定,微笑着朝他挥手。他只好也挥手,手臂幅度大得像个招财猫。半晌才启动车子。连这告别仪式也与平常不同。用力过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了。

电梯里,顾清俞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因为赴宴而精心挑选的黑色露肩长裙,妆容精致。展翔那样讨嫌的嘴,今天居然没拿她过分正式的衣着取笑。“愿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自是能辨出来——本来是个好机会。她说朋友圈屏蔽了大部分人,其实不准确。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她统统屏蔽了。只他一个人能看见。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有他。这还不同于上次那个吻。虽说都是一时冲动,但那次脑子是空的,今晚却是塞得满满的。酒意是一桩,再加上施源那句“找个好男人”,或许还有小女婴的可爱模样,李安妮给她分析家庭关系时的微妙语气——甜的咸的、冷的热的,像是脾胃虚弱的人吃太多,一时不消化,堵在那里。她让他“上去坐坐”,他却同她贫嘴。那瞬她竟是舒了口气。答应不答应,都有了余地。她亦同他说笑。说着说着,便扯远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仿佛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紧,久而久之便松了,没劲了。说矫枉过正不对,但至少也是没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厘,便完全是两层意思了。遗憾也有,隐隐地,竟又觉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个答数为零的算式了,往回看,你来我往热闹得很,仿佛乐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终究是白辛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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