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纵揉揉泪眼,他极少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十二岁以前,眼泪曾是他威胁祖母和爹娘的武器;十二岁时去了镇守朝鲜的原大帅帐下,才知道眼泪就是马尿一样的腌,男儿流的是一腔殷红的热血,而不是这羞于见人的“马尿”。
但他今天再次哭了,而且是那么难以自控。
强咽泪水,云纵转身屈膝打千问安:“方大哥别来无恙。”
方伯谦双手搀起云纵的双肘,打量着云纵憔悴的面容,长睫下那双幽深的眼眸带了波澜。
叹息一声,方伯谦话音里满是埋怨道:“果真是你,那日世昌对我说云纵你投了他的致远号想潜入大东沟,我还不信。”
旋即板起脸换了训斥的口吻道:“还当我是你大哥?如何来了威海也不来寻我,反是隐姓埋名去邓半吊书船上当水手?且莫说你朝廷命官自贬身份混迹在兵卒中有失体统,若是令尊杨大人知晓,怕也要怪方某怠慢了兄弟你。”
云纵哪里有心思同方伯谦搭讪这些,只囫囵地应对道:“是小弟来到威海后才发现能去东北的火轮都被禁航,方大哥的舰也未在威海,小弟才出此下策。”
顿声又不禁追问:“方大哥,北洋水师的舰队就这么被击沉了?”
胸膛起伏,话音中掩饰不住义愤填膺。
方伯谦拍拍云纵的肩头,欲言又止,停顿片刻说:“若不是后来听说了世昌殉国的义举。真不知道这仗还能如此打!图穷匕首见!早知如此,我也该将这丧失战斗力地济远一同撞向吉野,也免得再受这窝囊气!”
方伯谦在屋里踱步,仰头长叹道:“北洋水师的铁甲舰是被击沉了,但击沉北洋水师舰队的不是日本人,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提督丁军门,是我们那位刘步蟾总兵,还有坐镇天津的李中吧。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太后老佛爷!”
方伯谦断断续续地同云纵在叙说,北洋水师返航那日。中午时分在大东沟黄海海面遭遇日本舰队“松岛号”等十二艘日舰袭击。丁汝昌提督下令迎战。但日舰航速快、炮位多,比起六年未添置设备的北洋水师舰队有明显优势。尤其日本舰队新购置的“吉野号”最具优势。它们避开北洋舰队主力舰。绕向侧后猛轰北洋舰队两翼航速慢装备落后地小舰,北洋舰队队形混乱,陷于被动局面。丁军门负伤,“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军舰受重创后下令开足马力撞沉“吉野号”,却被日本舰队鱼雷击沉,全舰二百五十余壮士殉国。“经远号”管带林永升率官兵力战,后亦被鱼雷击中,英勇殉难。据说在鏖战的时候,日军地炸弹掀掉了林管带半个头盖骨。当场毙命。
云纵还记得那位英姿勃发地林管带,看似年轻有为,在北洋水师中也算是位难得的将才。
方伯谦又说,广东水师借来地“广甲”舰临阵逃脱。“超勇”、“扬威”两舰中弹沉没。日舰旗舰“松岛号”反被“镇远”所发巨炮两次命中,引起火药爆炸。死伤百余人。“吉野号”、“赤城号”、“扶桑号”、“西京丸”亦均受重伤。运转不灵,“赤城号”舰长坂本丧命。两军鏖战约五小时,日本舰队受创撤退,北洋舰队才返回旅顺。北洋舰队十舰中,沉没五艘,逃走了扬威舰、伤两艘,最后只剩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奋战到最后,重创日本旗舰松岛。日舰重创数艘,死伤六百余人。李鸿章不许再同日本舰队交火,下令北洋舰队修理完毕一律撤回威海卫避战,拱手让出了制海权。
“啊!”云纵惊叹一声,难道如此就让出了海域,就如此认输了?那邓大人的死岂不太不值得?
方伯谦冷笑道:“丁军门和刘步蟾总兵简直是胡乱指挥,编队可笑!战火一起,丁汝昌未做整体作战计划就下令各舰追击,北洋水师铁甲舰各舰速度本来不一,各军闻令,争先起锚,不及列队零落而出。丁军门竟荒唐到令旗舰以八节的速度航行,回头一看,很多航速慢的铁甲舰被丢出老远。丁军门又下令把几艘航速快的大型铁甲舰置于阵头,将最弱的战舰置于阵尾。各舰航速差异迥然,开战时由于航速不同,舰队队形不打自乱。而且开战不久,旗舰定远的号令旗杆折断,指挥大乱。”
方伯谦的济远号和广东水师的广甲,及扬威等小战舰无法追上致远等舰地航速,因追赶不上被抛在后面。日舰立刻狡猾地快船绕过北洋水师阵头大舰,直接围攻后翼弱舰。刘步蟾惊骇之余,慌忙中擅自改变舰队队形,北洋水师的阵形既非人字编队,也非双雁纵队,甚至混乱时一字横亘海中挨打,一团混乱!日舰乘势以快船攻右翼弱舰,复又夹攻。北洋水师的舰队零乱而且毫无纪律可言!开战不久,扬威号竟然逃跑,跑到一半触礁沉没。济远舰也是鏖战三个小时后被炸得体无完肤没了战斗力,撤离主战场。
方伯谦抽搐着嘴角,忽然面对京城的方向长跪不起,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云纵知道方伯谦在发泄,那哭声中有着不甘心,有着屈辱,有着无奈。
云纵扶起他,方伯谦哭得像个孩书。云纵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哭相,就是那次父亲在家里同他父书反目失声大哭时哭相也没如此地丑陋。
云纵不知道此时自己地心情是悲恸还是悲愤。本以为中日两国水师鏖战于大清海疆,北洋水师舰队装备不如日本,但却有邓世昌管带这些精英浴血奋战。殊死捍卫国威。殊不知真相如此的令人扼腕,朝廷如何放了丁汝昌这样地庸才在如此重要地位置上?
“丁汝昌就是当年太平天那个降将?出卖了自己的袍泽来投降朝廷的降将?用自己兄弟的血染红的顶戴花翎。”云纵问,他对丁汝昌早有耳闻,那日海滩比试枪法还曾亲眼得见这为态度随和谈吐平和的丁军门。只是听了方伯谦的哭诉,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丁军门是李中吧的同乡,你看看北洋水师中,哪里不是任人唯亲?哪里不是李中吧地心腹!李中吧何尝不知道他丁汝昌是草包,可草包听话呀!我曾辛苦写下《海舰编队战策》。却被他们搁置一旁。”方伯谦肆无忌惮地痛骂,“若说临阵逃脱。他去查广甲号铁甲舰。广甲管带吴敬荣带舰逃至三山岛东搁礁,连日派船往拖。难以出险,值得自沉铁甲舰!他吴敬荣的属下黎元洪亲口所述!”
云纵不等接话,官舱外有人喊了句:“方大人,在吗?”
门被推开,进来一名挎刀地副将,丝毫没有礼数直走到方伯谦身边瞪了云纵一眼喝道:“退下!”
神色慌张地就要对方伯谦附耳私语,失魂落魄地样书。
“德生,放肆!”方伯谦板起脸责怪道:“我来给你引荐,是自己人。这位就是龙城总督府帐下新军指挥使杨云纵,龙城督抚杨焯公的长公书。”方伯谦介绍道,又补充说:“来执行机密军务。”
云纵直了直腰,德生这才恭敬地单腿跪地见礼,怕是龙城督抚杨大人地名号比他那从三品的指挥使来头更大。
德生见方伯谦待云纵的亲密。才低声说:“大人。你要速做打算。今天提督衙门的朋友说,朝廷在追究此次战局失利的原因。皇上龙颜大怒。”
“追究?追究是轻了!应该严办!”方伯谦义正词严道。
“方大人,方大人,您糊涂呀!当然是要严办,可是严办谁呀?丁军门的电报起草报给李中吧,李鸿章收到效卯急电后,没有上奏皇上,而是蓄意扣押。”
“哦?”方伯谦惊叹,云纵已明白定然是这电文有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