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处置完张仲曜与李斯二人,犹坐在花厅之中思量得失。得到诸将欲将自己灌醉后黄袍加身的密报后,尤其是李斯张仲曜的做法,陈德颇感震惊,感到自己被整个军士阶层所裹挟。这才痛下决心,将李斯革除军职,转做税吏府长史,重建日益边缘化的文官体系,以加强自己的权威。
黄雯亲自端着一碗稀粥上来,埋怨道:“明知诸将要灌你酒,也不知道爱惜身体。”陈德接过粥碗,笑道:“吾寓居汴梁经年,各地全靠诸将经略,其中颇多劳苦功勋,昨夜痛饮一醉,也是聊表亲厚之意。”黄雯不欲干预政事,便转过话题,道:“那设计陷害你和姐姐的,果真是张将军和李将军么?”陈德点点头,道:“谋国大业,动辄身死族灭,他们使出些手段也没有什么。”黄雯见他若无其事,不由啐道:“还没什么,若竟让他二人得逞,叫你何颜以对姐姐和国主?”
陈德听她话中竟隐隐有些醋意,心下大乐,笑道:“那吾只好亲自向国主负荆请罪。”将喝得精光的粥碗递还给黄雯,沉声道:“他二人是吾的部属,所谋者亦出于忠心,为人主上者,岂能没有担当。”黄雯却忧道:“国主误会甚深,妾身现在连国主身在敦煌之事,也不敢叫姐姐知晓。若是让她知道了国主为着猜疑,还写下休书,真是情何以堪?”陈德亦是头疼,这男女之事实是有嘴也说不清,挠头道:“为今之计,先待李煜的怒气平复再说吧。”既然已决意称帝,陈德便不再守君臣之份,方才在黄雯面前直呼李煜之名,黄雯一呆,旋即明白过来,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自家夫君。
自那日陈德劝进走后,李煜越想越是气愤难平,想不通陈德将自己如此戏弄折辱,究竟是为何?连着旬日禅心难定,见护卫军士皆不限制自己行动,出门只远远地在周围保护,便随意走出散心。
来到一处茶肆所在,忽然听到那讲话本的将惊堂木一拍,喝道:“王溶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列位,这南朝重文轻武,民风软弱,却也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独抗残暴之师,说英雄,道英雄,今天吾讲的便是‘陈节度火烧采石矶,辛骠骑阵斩吴越王’。”周围的百姓都轰然叫好。
听那话本讲的是江南旧事,李煜便叫了壶茶坐下来,却越听越不是味儿。那说书的先生为着讨巧讨喜,将南唐朝的其它文臣武将才能功绩都避而不谈,更将江南国主形容得软弱昏庸,冥顽愚昧,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衬托陈德的英明神武。江南沦陷后,李煜原本颇有几分自责,但这讲话本的却将他的一分偏颇,给描摹成了十分错处,越说越是不堪,仿佛中人之资也远远未及,白白可惜了一朝重臣,尤其是陈德的忠肝沥胆,而旁边的市井小民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不是高声叫“好!”“可惜”,甚至有人不干不净地骂道“南朝怎生得出这软蛋皇帝!”
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李煜正欲起身便走,却听旁边桌上人叹道:“江南国主也是一代文章种子,若论做长短句的功夫,便称才高八斗皆不为过,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这武夫当国的年月。”
闻听此言,李煜便又坐了下来,拿起茶杯,转目看去,却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在喝茶闲聊。
“邓兄,你这么说便是执念了,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易时移,当今之国皆胜于气力。南朝固守着文弱之风,不尚武功,这才得宗庙沦陷,国破家亡的恶果。以吾看来,后主这舞文弄墨的本事越大,引导得南唐国尚文之风愈烈,于国家危害越大,反而不如中人之资了。”王坚身穿着一袭布衫,颇为激动的说道。
邓伟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同窗好友,自从拜读了一些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奇书,王坚便时不时陷入一种莫名亢奋好辩的状态,“入了魔障,”邓伟暗道,却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沉声道:“王兄,你可不要再随口引用那些西域书中的词句,小心传到先生耳中,又惹先生大动肝火。”提到梁左丘先生,邓伟和王坚脸上都浮现出尊敬的神情,他二人皆是贫寒学子,梁左丘将他们收留在书院内,落在自己荫庇之下,只分派一些抄写书籍的工作,实质上却是爱惜两人之才,资助他们求学。
从岚州迁移到敦煌,梁左丘又和友人集资,在鸣沙山下千佛岩旁开设沙州书院,将陈德手书“书院之内言者无罪”的碑文立于书院之前,确实使书院内的讨论辩驳达到几乎百无禁忌的地步。数日前,几个睢阳书院的狂生游学至此,见了那石碑,更壮胆以“陈德乃窃据边寨之乱臣贼子”之语挑起辩驳,王坚等沙州本地学子自是挺身迎战,辩论中,王坚无意中展露领悟自西域书中所谓“辩证法”与“形名逻辑”两门学问,驳得那几个狂生张口结舌,掩面羞愧而去,但王坚私学旁门左道的事情也随即被梁左丘先生发觉,下来对他大加申斥,并指出王坚基本学问根底未深,轻易去钻研那些迷人耳目的西域学问,极易误入歧途。
听好友叮嘱,王坚眼神一暗:“若是此番投考税吏府得中,要聆听左丘先生教诲,便不似从前那般容易了。”他二人不欲久居人下,刚好李斯的税吏府张榜延聘,便相约进城来投考税吏,这才从考场出来,暂且歇一会儿再回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