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来到门口时,正巧碰上军营的医官迎面而来,赶忙伸手截住了他。
“大夫,请问里面的人病情如何?”
“你是?”
“我是他兄长,还请大夫直言不讳。”
医官打量着文定,疑窦丛生,但楞了一阵还是说道:“断了两根骨头,好在其他只不过皮外伤而已,只要调养一段时日便无甚大碍。”
“多谢您费心了。”说着文定便往屋里赶去。
医官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倒是希奇了。”摇摇头自行忙去。
在十数万军营里,兵将们时不时发生些大病小疾自然是避免不了。医官这儿大的出奇,一连有十数间营帐,在兵士的指点下,文定方才找对了地方,营帐里独有一人背朝着文定躺在病榻上。
“老么,伤的怎么样了?转过来让大哥瞧瞧。”
床上的伤者闻言浑身一颤,非但不曾转身,还将脑袋整个埋进了被窝里。文定几步上前,揭开其头上的被子,定睛瞧去,紧接着“啊”的一声楞住了。
病榻上的伤者虽然缠了好几层棉布,然而模样还是可以分辨清楚,这张脸并不是自己的四弟柳道定,不过这张面孔也是文定所认识,乃是带他进入云南,后来又不欢而散的李二桂。
“哟,文定表弟呀!没想到在这里都能见到你,我们俩可真是有缘呀!”
“李兄怎么会来这里的?”
“说起来是一言难尽呀!我被鲁隘那厮裹胁着逃到此地,差点就被逼去到塞外,永不能返回中土了,幸好被咱们自己的官兵搭救。”一句话就将自己与鲁隘划清了界线,看来这段日子马贼山寨的狗头军师也不是白当的。
“哦,是吗?”文定接着他的话茬道:“那的确是很惊险。”
“这些蛮子就是野性难驯,文定表弟,你说那鲁智土司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前次我无意得知鲁隘那厮有图谋之意,便多番劝阻以为能说服他,可不曾想他为了掩饰罪行竟软禁了我,败走之后也不忘将我挟持做人质。”
“如此说来,那鲁隘所作所为非但与李兄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兴盛和的货物遭人劫持也是与李兄无关咯?”
“是极,是极。”李二桂义正词严的道:“鲁隘实在是荒唐的很,他们兄弟的纷争,怎能将无辜的兴盛和牵扯进来呢!我之前还为此与他争执过好几回,无奈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无济于事,不过嘛……”稍作停顿后,李二桂声调突然变得神秘:“文定表弟也不必担心,你那批货鲁隘还来不及出手,就藏在连城附近,藏匿地点我也是知道,只待伤势养好了后,为兄替你取出来便是。”言下之意就是要文定保住他,只要他不出事,文定的那批货便有机会找到。
比起道定来,文定如何会将那批货放在眼里,道:“货的事都好说,李兄,李表哥还请你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将道定的下落相告。”
李二桂惨然一笑,从方才以来头次坦露出真诚:“若不是为了那小子,我又如何会落下这一身的伤?”
文定也正在为这事奇怪,按理说鲁隘对李二桂是言听计从,怎么会下此狠手呢?在他的询问下,李二桂将实情相告。
原来在连城兵将的追杀下,鲁隘早就身受重伤,而后更是伤重不治,尸首被秘密的埋藏在大山之中。后来在贼人中主事的换成了原先马贼的首领尼玛,以及副首领达娃。
鲁隘在世时对李二桂是宠幸有加,也让旁人心生嫉恨,一换那两位马贼主事,李二桂的话便也随之一文不值。
那两个马贼都是鲁隘生前招募的亡命之徒,对汉人有着深切的仇恨,后有追兵,前又无落脚之处,二人觉得带着道定上路累赘,便要下手杀了他。
对于文定,或许李二桂下得去死手,然而对这个向来与他交好的柳道定则不然,他冒着风险向二人恳求,求他们放道定一马。可这二人连他本人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顾及他的情面呢!那达娃更是狠狠的痛打了他一顿。
“如此说来,舍弟的性命还是多亏李兄周旋方才保全。”
“我如何有那种能力。”李二桂自嘲道:“不过是打我的时候推延了点时间,他们二人说好当日晚上由达娃去取道定的性命,可第二日早上道定却不见了,原本关押他的地方只剩下达娃的尸身。”
“啊!有这等事,这又是何缘故呢?”
“我哪里会知道,八成是神仙搭救了道定弟弟了吧!可那尼玛直说是我救了人,还将我打的半死,要不是官兵来的及时,我恐怕已到阴曹地府报到了。文定,你不知道达娃可是七尺高的蒙古大汉,还有着一身硬功夫,他们也不想想我若是能轻而易举的杀掉他救走道定,自己干嘛还留在那里等他们要打要杀的呀!”
据文定观察李二桂这话不假,只不过又会是谁杀了达娃救走道定的呢?而救走他的人又是为了些什么呢?这些在李二桂那看来是找不到原由了,不过总算是知道四弟安然脱险,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临出门时,文定还交给医官五百两银子,委托他将李二桂的身子调养好。
老住在大明军营终归不是件稳妥之事,待李二桂养好身子之后,文定等便向杨游击告辞离开,去马贼藏匿赃物的洞穴将货物取出。那里面除了有兴盛和的货物外,竟然还有许多马贼原先掠夺来的赃物。
鲁隘这棵遮荫大树倒塌之后,李二桂也难以在此地待下去,树倒猢狲散,自私自利的他也不曾想过要替谁报仇,再加上云南境内对他的通缉令尚未撤消,他带着那些赃物是有多远走多远。
而文定呢?只拿回属于他兴盛和的货物,那些来历不明的赃物他是分文不取。这一来可是让李二桂笑开了花,嘴里却连连恭维道:“还要说是文定老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令人敬佩。”嘴里虽是这么说,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文定也不在乎他如何想,除了找回兴盛和的货物外,此行还有一件收获,就是与杨将军攀上了交情。杨游击得知文定便是新近很火的兴盛和的老板,当即与他商洽了有关军需品的交易。
地处边陲的固原镇远离中土,粮草供给全都得靠腹地的运送,而另有一些散碎的东西,朝廷便只是拨下银款,靠兵营自己采买。比如说过冬的寒衣,疗伤的药材,伙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有军中所需的战马。
这里面光是战马一项,便让文定听的怦然心动。
往常兴盛和从塞外蛮族手中换回的骏马,都是转手给其他商人,由他们再卖给军旅,如果少了这道中间环节,那获利便会更加丰厚,而且减少这循环的周期,必将会提高兴盛和马队的效率。
文定开出的价格也比那些中间商少了近一成,再加上杨游击的极力推荐,军需官当然不会拒之门外。当然,在杨游击的暗示下,文定也知道适时的给军需官一笔不菲的孝敬。
这些个孝敬都是文定发自内心愿意的,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走军营的渠道,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门路,上赶着送礼都不知该送往何处,就是送对了地方,人家也未必会收下。这回有了杨游击的介绍,一切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这原先八十人押运的货物,光是他们三人自然是无能为力,好在兴盛和还有飞鸽传书这项特有的联络方式,过了十来天,经过休养生息的兴盛和马帮便出现在文定等人面前。
最兴奋的莫过于祖个那小子了,远远的听到那清脆的驮铃声,便手舞足蹈的奔了上去,与自己那些生死与共的老伙计们畅叙别情。
那青海分店的陶掌柜倒也是位人物,在文定的授意下,不但让马帮在数月之内恢复了元气,还愈发的壮大了。这趟马帮的大锅头正是由陶掌柜自己担当,这可是兴盛和马帮受重创以来的第一担买卖,又是重振声威的一趟,是以容不得半点马虎。
有了这么个沉稳干练之人领队,文定自然也是放心的很,将货物直接交给他后,又嘱咐将此次换回的战马直接送往固原军营,不必再另寻找买主。
这消息让马帮中几位主事的锅头兴奋不已,往日里这些个马匹买卖都被少数与军营有良好关系的商家把持着,总是要对他们辛苦换回的战马进行盘剥,不是压低价格,就是在收马时故意将马匹的等级划低。
可偏偏朝廷上有规定,从塞外换回来的战马只能转卖给军旅,不然就会取消边商的资格,而军营里又只认那几个马贩,不得已,明知吃亏的他们也只能忍痛出售。
这一回可好了,兴盛和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日后就再也不必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了。
这几位主事对文定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每每到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东家才会亲自来到青海,可每一次远道而来,不但能解决燃眉之急,还总能有意外之喜。
头一次来是解决连城争端,最后竟然连鲁智土司都成为了兴盛和的坚实盟友。这一次虽说二东家至今下落不明,可不但找回了丢失的货物,还攀上了固原军营的关系,真让人不服不行呀!
回程的路上,仍旧是文定、齐铁柱与祖个三人,原本祖个要回归马队,同自己的伙伴一道继续那无尽的流浪生活。
可这些日子来的接触,让文定真正认识了这个机敏果敢的藏族少年,特意将他给留了下来,以待将来派上大用场。
“怎么了祖个?嘴翘的那么老高,还想着马帮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呢!”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齐铁柱忍不住揶揄他起来。
“不是。”
“还狡辩,瞧那脸耷拉的,快跟那头骡的马脸一般丑了。”
“别不懂装懂,头骡可是马帮中最漂亮的牲口。特别是我们兴盛和的头骡,哪一匹不是百里挑一的识途好马,不但体形高大、毛光水滑,而且膘肥体壮,有很强的耐力。每回起程,我都会对二东家的那匹白马进行精心的装扮,头上戴一朵火样的红缨花,当中嵌一块熠熠生辉的镜子,比你那张老脸可漂亮多了。”
头骡在马帮中很有威信,往往是它一动,整个马帮即随之动;它一停,整个马帮亦随之停止,只要控制住它便能控制好上路的节奏。
说是不在意,可言语间处处透露着对马帮生活的留恋,文定回过头来安慰他道:“祖个你别急,过些日子,等我们兴盛和的业务扩大之后,说不上会让你独自率领一支马队。”
“东家,我真不是在想这件事。”
说的如此肯定,不像是在说违心之言,齐铁柱好奇道:“那你还能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那批山洞里的赃物。”祖个忿忿然的说道:“那批赃物如今都成了无主之物,您干嘛不要呀?就这样全留给那姓李的,岂不是便宜了他?”一想起李二桂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让他难受。
“是呀!”连齐铁柱也忍不住道:“李二桂那狗头军师不知帮鲁隘做了多少坏事,不绑他送官就算是仁义了,干嘛还把那些个钱财留给他?就算是给他引路费用,我们这么些人也可以拿大部分呀!您干嘛一根线都不准我们拿呀?”
原来是那些财富在作祟,文定宽慰他们道:“银子,不错,是好东西,人人都喜爱。可不义之财不可取,别以为前人的话都是空谈,这里面暗藏着许多的道理。就算是咱们昧着良心拿了这批货,日后也会有不尽的麻烦,苦主找上门,官府追究,名誉受损等等。”
“就算不曾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心也将永远是悬挂着难以落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引发担心,惶惶不可终日。做买卖就跟做人一样,坦荡一些方才能问心无愧,不至于徒然耗费精力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文定做买卖的经验便是将一切尽量控制在朝廷和行会规定的范畴内,用诚信树立起自己的声誉,以公道的价格以及优良的服务建立起自己的货源与客源。好些人另辟蹊径,虽然会在短期内发达起来,可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不论你掩饰的如何如何隐匿,终有一日会为人所知。
惟有依照规矩来,方才会将买卖做大做强,单笔利润虽比不上人家,可只要与买家卖家建立起了信任,再加上自己的眼光,财富这东西还愁不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