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英雄谱(蜀山外传之二)第五回鸿飞戈慕踏雪走双鸳地旷灯明惊心逢五矮
话说明姑主仆同了韩玮一行三人,到了前面荒村之中略微喘息,因前途路远,想买些干粮路上充饥。无奈荒漠穷村,居民不过数户,甚是贫瘠,虽用重价,也买不到能供三人一二日途中之需。还算好,村人看在钱份上,将两家合喂准备杀来过年的一头山羊杀了,又从左邻两家转购了些磨好自用的麦粉,蒸的蒸煮的煮,七手八脚,纷纷帮着下手。三人虽恐仇人难免分道来追,但是前行急走,至快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倪健家中,食粮怎能不加准备?一面眼巴巴看着村民烧煮粮肉,一面准备万一有人追来的退路。又用银钱贿买那几家村人,教了一套言语,如有人来问如何应付,自己更不时出外瞭望。且喜天公助美,那雪越下越大,所行之路邻接戈壁,往往千百里无有人烟,无论是往哪条驿路,都走不到此。据村人说,除在夏天偶有放青的小驼队,十八成群,贪图小利,抄前面老鹰呷山径小道采些夏天生出的药材,就便使骆驼多得一点野青,绕些远路,再由黄芦冈前往塔勒拿泌回城或是格子烟墩去外,经年不见生人行旅走过,连哈密土著的人十有九都不知道这一带地名,休说来过,便是这三几户村人,也因这里各有数十亩勉可耕种的薄田和一口苦井,才安居下的。老爷太大们如怕仇人追赶,只管万安就是。韩玮闻言虽不放心,也是无法。总算财可通神,有了准备总好一些。村人们倒也忠实,就是手脚太不灵敏。三人更是外行,在旁干急,不能相助,眼看他们由黎明忙乱起,好容易挨到傍午,才得肉烂馍熟,居然未见敌人踪迹。三人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先饱餐一顿,约计好三日之粮,因为图快,嫌室中大热,命人拿在外面冰冻好带。大雪奇寒,肉一端出,不消半盏茶即行冻好端人。三人忙用芨芨草包好,收入行囊,又多给了几两银子,辞别众村人,即行上路。
按说敌人既未在当时追来,原可无事,偏生这些村人一共只甲乙丙三户人家,日常生活极为寒苦,经年也得不着一回肉吃。那只山羊原是甲乙两家往哈密买盐归途拾来一只失了群的小羊,两下带回,言明合喂,年终宰了一同开荤,本没丙份。丙家人少,更穷更馋,端肉去冻时,偏差的是他,心想今天平生第一次走好运,只用少许粗粮,得了十来两银子。甲乙两人素常不怎和我亲近,不过当时因为他两家磨现成的粮少,老爷要用得多,现磨等不及,没奈何才照顾我,适见自己也得了那多白花花银子,好似已经有些眼花。老爷太大们一走,剩这多好肥羊肉,原是他的,决不会再分给我吃,何不趁此时机先藏过一大块在雪里,等夜来无人时取出回家偷着吃?也尝一尝肉是什么味道。当下趁着忙乱无人理会,塞了一块在雪里。人去以后,甲乙二人果然小气,只分了一根略附残肉的羊胛骨与他。丙藏的却是斤许重一大块肥瘦适宜的后腿肉,当时接过一尝,肉味果然好吃异常,私心还喜,以为得计,谁知无心中代明姑等惹下一场麻烦。
原来俞天柱和秦贤二人不但精通剑术,武功出众,人更机智多谋,长于料事,只贪鄙成性是其大病,自从到了哈密,接着同党警报,便带最后一拨人等赶往三道岭。这时冯春因为误疑刘煌卖己,袒护至亲女儿,知情不举,故使圈套害人,正在拿话挤兑。急得刘煌呼天抢地,啼笑皆非,一听俞、秦等人到来,知二人贪财好色,明白事体,易于分正,又有私交,不啻来了救星,连忙收起愁容,满面堆欢挤将出去。俞、秦二人人寨与众人相见之后,静听双方一谈昨日之事。冯春背了刘煌,又向二人说起头两拨人白天就遇见许多怪事:在广漠雪地里吃了无数不见敌人的暗亏,和有鬼弄一般,闹得大家颠三倒四;未了遇见一形迹可疑的少年,动起手来,少年眼看被擒,忽又出现一矮子,放走少年,与众对敌,也不直伤人,只一味侮弄,又吃了无数的亏;好容易矮子忽然不见,一会雪中似闻有人对语,意思露出三道岭有通敌之嫌,等到追查,却又无踪,晚来果有先后伤人和明姑主仆逃走之事发生等情。俞、秦二人闻言,始未细一详审,恍然大悟,知道中了敌人反问之计。通敌之事何等缜密,岂有在雪天广漠中大声商量之理!明明故意陷害,假作泄露,好使自家内证,明姑恰在此时逃走,或者平日不善乃父行为,与外人勾通,也决与刘煌无干,否则刘煌决不致这般蠢法,出尔反尔、自害自身的道理。明姑再不就是负气被迫出走,适逢其会逃走,不是乱窜,便必藏身近处。听刘煌所说,此女本领有限,婢女更是平常,怎会连伤了三个好手?行凶的就是女子,也必另有其人,否则仍是矮子作怪。看他事后平灭雪中足印,更见情虚,好似故意叫人疑心是个女凶手,否则何必多此一举?矮子即使反问弄巧,还许又是他闹鬼,不知用什法儿逼迫明姑出走,重又嫁祸于她也说不定。倒是沙兄所说周家客店五鼠投宿之处,情形大已可疑,如是敌党,必非好相与,非亲身往查不易分晓。
二人这一阵胡猜,居然大半被他料中。因见刘煌焦急神气,想乘人于危,先弄一点油水,一面表示交情。主意商定,先不向人说破,装着盘问,把刘煌请向别室,拿话一引,刘煌老奸巨猾,自然一点便透。二人办好交易,才出来当众分说错疑中计之处,决意一面搜探敌犯踪迹,一面派人找回明姑主仆,多少能得着一些线索。因牛善外号天狗星,手下养有十几条极灵敏狞猛的藏狗,此次出门,曾选了两条最好的带来,当下便命牛善率领罗为功、赵显、谭霸、王时、盖成伟、刘礼等六人,带了花青、大黑两条番狗和明姑主仆衣履,前往三道岭左近一带搜拿。那两条藏狗嗅觉敏锐,又经牛善加意训练,真个厉害无比,如在平时,明姑等三人早被迫上,送了性命。一则牛善等路径不熟;偏生雪又积得太厚,那狗在雪中东钻西掘,好容易闻出点人的气息,走不几步又复失迷;加上昨晚有一大片地方的雪迹被人用飞剑平去,翻乱四散,闹得两条藏狗时东时西,竟查不出准方向来。
牛善等七人直隶俞、秦二人手下,习气甚深,得偷懒就偷懒,不如五鼠办事认真,见狗扯掘了大半早晨仍在原地方打转,脚扒嘴拱忙个不休,累得汪汪直叫,没有一毫效果,料知明姑主仆残留的脚印和气息被朝来新雪掩盖,以致那狗没处根寻。懒得久延,大家互相一计议,这差使定是徒劳无功,冰天雪地,四无人烟,往哪里捉人去?打不起主意,想往昨晚五鼠投宿的村中另寻一家歇脚,就便试探一回,等在那里用完中午酒饭,拣那有人家的去处略往探查,但能回去复命便罢,省得老在冰雪广漠中顶着劈面寒风无的放矢。好在凡事有俞、秦二人在头里,担不了多大责任。敌人踪迹难找,头子又没说出准地方,就有力也没处使,何苦多受这些冤枉罪!商妥之后,便引狗信步往前跑去。走出没有三五里路,大家跑得正欢,那条花青藏狗忽然纵向路侧,将头插入雪中嗅了嗅,纵身一吠,另一条大黑也纵了过去。两狗嘴爪齐施,连拱带扒了几下,再抬起头来同吠了几声,往前纵去,照样拱扒一回,再往前纵。似这样闻闻嗅嗅,一路拱扒前进,连头也不回,迥非适才迟疑徘徊之状。牛善识得狗性,知已发见逃人踪迹,心中大喜,立时改了主意,跟定二狗前进。毕竟积雪太厚,二狗嗅掘费事,没有平日迅速,快到交午,二狗才将牛善等七人引到红山嘴魏绳祖家门首。这时正值蔡英去后不久,房主老驿卒将门上好,由院中旧通小门回转自己居屋用饭之际,牛善等不知室空无人,见狗止步,还当这里便是窝藏逃人之所。因昨晚连伤三人,来时俞、秦二人曾嘱小心,敌人深浅未悉,意存戒备,不敢贸然闯进。先端详好了地势,然后分出四人,各持兵刃暗器,埋伏四面房顶之上,由牛善、罗为功、谭霸三人先用手拍门引人,再带了二狗越墙纵入,一声暗号,同时下手,一齐夹攻,二狗经过多年训练,是个哑口,临阵遇敌,讲究一声不出悄扑上前,张口就咬,真是做得机密异常,活似如临大敌一般。
大家分布好后,牛、罗、谭三人伸手一拍大门,紧接着一垫脚纵到墙上,将身伏下,侧耳一听,门里面全没一丝动静。回看二狗又在地下闻嗅,似要往屋那边走去,知道又有发现,但是逃人踪迹既到过这家,必在此逗留无疑,忙怒目用手一招。二狗原是偏着头缓步前行,边往回看,一见主人招它,倏地拨转身飞步往回跑来,晃眼跑到离门丈许远近,身子一蹲,箭射一般纵起,越过围墙,直往门内院中落下。牛、罗、谭三人也跟踪纵落,伏身墙角一看,上房只有三间,一明两暗,左右两旁各有两问厢房,土垣茅屋,外观似陋,内里收拾得颇为整齐。中间室内家具整齐,壁有琴书,案设棋枰,纸窗竹几清洁无尘,两旁房外俱垂有华美重帘,决非甘、新道上寻常村民人家气象。所居地势又是那么偏僻辽旷,越当离题不远,只奇怪院中有不少脚印与雪里快滑行之迹,浅深不等,均未被雪盖没,室内陈设也是井然,房顶上炉烟犹袅,分明此中有人,并还不止一个,怎的不见人出,也没有一点声息?那狗也怪,落地后只在院内雪地里到处闻嗅拱掘,不时昂首摇尾,意似有得,却不往室中走进。越忖度越疑心主人是个劲敌,故意不动声色,一出手必是辣的,弄巧就许是昨晚飞剑伤人的那个凶手。正胆怯惊疑问,房上赵显、王时、盖成伟,刘礼四人已等得不大耐烦,直打手势询问。牛善还听得似有人在近侧“噗哧”笑了一声,先只当是同辈中有人笑他,当时并未在意,一想老等敌人出来也不是事,既然到此,终须会他一会。刚要张口叫阵,谭霸见他迟疑不进,已挨有半盏茶时,早沉不住气,先喊道:“我等业已登门拜访,屋里朋友们,请出来相见吧!”连喊两声不听答应。牛善意欲使狗当先闯入一试,以防中了敌人暗算,回首一看,那两条藏狗闷声不响,正一递一个,抢先贴着墙根往上直蹿,仿佛墙上藏有仇敌一般,可是身刚蹿及墙头,便似被什东西阻住,退跌下来,急得那狗龇牙瞪眼,身上的长短毛一齐倒竖。细看墙头上面并没有人,心中奇怪,当时反急于进屋查看虚实,以为那狗必定又是在墙上闻见什么气息才这般发急,否则房上还伏有四人,如来敌人,不会不被发现,便把狗招了过来,却不想那藏狗能直跃五丈,横穿十余丈许矮墙,怎会屡次蹿不上去?也是牛善等七人恶贯满盈,该有几个遭杀身之祸,以致一时荒疏。见危不查,这且不提。
那狗见主人又伸手相招,仇敌咫尺,在吃了许多暗亏,迫于主命,不能报复,气得临去还回向墙头上狞目怒视,龇了龇牙,才行跑来往室中蹿去,一会转了出来。牛善等见仍无动静,罗、谭二人首先冲人,见左右两暗问内炕火犹温,只被褥大半新行揭去,余者陈设用具都和外屋一般整齐,更无一个人影,俱自奇怪,暗忖:难道这人未卜先知,不迟不早,逃得这般巧法?想了想,只得将房上四人喊下,一同搜检了一阵。见室内并无女子衣物,看出房主未带家眷,必是新出不久,不似弃家逃走神气。虽然无故擅入人家乱翻全室,行同贼寇,于理不合,但是二狗寻踪到此决非无因。好在官私两面论力论势都可横行,无容顾忌,意欲就在室中守窝待兔,好歹也闹个水落石出。正计议间,王时忽然往院外一探头,一眼看见厢房侧面隐有一个泥柴和制的小角门,雪中碎泥块甚多,好似原有此门,当日方得开通,因门与土墙一色,粘雪甚多,乍看不出,忙奔进来悄声和众人一说,又以为敌人藏在隔壁,既然避人,足见心虚胆怯,本领也必有限,不由胆子顿壮,纷纷出屋,连人带狗正要破关直入,忽见小门开处,慢腾腾走过一个瘦矮老头。又想起昨日头两拨同党曾在雪中吃了一个瘦矮老头的大亏,明知大敌入门,来时还这等从容,决非易与,不由又是一惊。先下手为强,不问青红皂白,大喝一声,各举器械一拥齐上,便要下手。
这老头正是房主老驿卒,他自将适才沙、崔二仆扯乱的残物衣履扫拾整好后,吃饭时说与老伴知道,先还当他说梦话,几经赌神发咒才相了信。老夫妻商量,室中许多设备动了可惜,除贵重衣物藏起,准备天好送往大城变卖外,意欲全家由隔壁移居过来,享几天现成福。乃子在驿中未归,乃妻和媳妇要收拾厨下残食用具,原要老头子等着一同过来,他喜兴头上偏要先来,方吃了这场虚惊,几乎送却老命。其实他是老眼昏花没看见人,这七个冒失鬼却加了错爱,当是存心做作。等他闻得众人呼喝之声,刀光闪闪杀到跟前,疑心强盗打劫,吓得战兢兢一跤跌倒,口中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等刀鞭并举已快打下,见他如此脓包,方知认错,连忙收手,喝起问话。总算那狗比他们还有一点眼力,竟未上前,否则夹颈一口,便是要了他的老命了。一会隔壁婆媳二人闻声赶来,见七人声势汹汹,也错疑强人打抢,吓得乱抖,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喝道:“谁是大王爷爷!你们他妈乱嚷些什么!我们是办案的官人,你们只说真话,便没事了。”于是老小三口又改口称了老爷。当下牛善开始盘间,老小三口也实话实说,除不知的事,如明姑到了、魏绳祖被擒出走等情而外,从魏家租房读书习武起,直到今早不知何时出门,随后命人送信与二仆收拾细软退房,未后又来一北方口音的人来探问为止,俱都说了出来。
牛善等七人一听,虽料姓魏的必有关系,再一打听那北方人的容貌打扮,竟是头一拨燕山五鼠中的地行鼠蔡英,想必他得的信息真情要明白得多,闹了半天仍走在人家后头,白白惊惊疑疑费了许多小心,一无所获,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见房主老朽昏庸,村愚无知,所言谅无虚假,便也不再根问,跑了半日腹中饿渴,想给些钱叫主人弄顿饭吃,一则怜他老迈,受了一场惊恐,二则吃饱好去办事。偏生那老驿卒生来死心眼,想起魏公子的许多好处,认定七人是群瘟神,巴不得他们早走好安心,自己福薄命浅,早来得了许多衣物用具,午间差点废命,没有造化再要瘟神爷的钱财,明明魏绳祖所剩给他的米粮干肉之类不在少数,一口咬定:“没有余粮,只老少三口人有一些度命的粗粮,情愿做来献与老爷,要命也不敢收钱,害怕雷打,不过平日都是现吃现磨,现成的不多,不够七人吃的,须得多等一会,并且无菜缺盐,须求诸位老爷包涵,将就吃上一点充饥。”说罢,一迭连声催着妻媳:“快去取来,当着老爷们现做。”这七人一路行来,深知甘、新道上人民寒苦已极,吃的既是粗粮,往往终年不见盐粒,佐餐之物更是不消说终身难遇了,平日满酒块肉惯了的,一听,就饿也不想吃了。先还有一两个想吃点略填一填肚于,及至两婆媳取到一看,竟是半土盆又脏又黑、沙泥夹杂的粗养麦,还得等着现磨,不知要挨到什时候这顿美食方能下咽。谭霸首先嚷道:“够了够了!我们还是忍着点饿另找地方吃去吧,不必再费事了。”老少三口闻言,越发殷勤留劝,说:“相隔有人家的地方路远,雪又这大,走一天还不准遇见人呢,还是吃一点走的好。”牛善见他其意甚诚,反倒怜他穷老,转劝他:“雪天没处采办,些须存粮留着你们自用。”说完,又拿了一锭五两头的银子出来周济他,才行起身。老小三口还不敢要,吃谭霸喝了几句才行收下。
牛善等七人哪想到上了老实人的当,饿着肚子一同出门,打算拿魏绳祖事做题目,将就交代,赶回山吃饭去,谁知身才离开魏家,那两条藏狗竟连欢带迸,往相反方的右侧面跑了下去。牛善猛想起适才狗原要绕屋前行,不肯进门,都是自己疑心逃人藏在里面,白耽误了好多时候,事情一点未办;又见那狗照直前跑,只偶时略微闻嗅,好似所寻的人就在前面不远,毫无迟疑之状。他哪知雪中除逃人残留的气息外,还有新发生的原故,和大家一说,不禁又动了贪功之想,决计把裤带勒紧,忍着饿再赶下去试试。凑巧这回狗行甚速,雪也加大,七人迎着风雪,一口气追了有好几十里,大雪迷茫中也看不出前面有无人烟。雪中急行不比平常,都觉饥疲交加。谭霸人矮肚大,又极爱饿,正看着二狗跑个不歇生气,想喊将回来喝骂,忽见二狗似箭射一般朝前窜去,晃眼便被雪花遮没不见。七人知有原故,忙也加劲滑行。出去不过半里之遥,隐隐闻得人语喧哗之声,料是有了人家,精神一振,循声赶近一看,乃是一个小小村落,全村共只三儿户人家,村外还围着半条十多丈宽的残破大墙,那两条狗正从第一家土屋内迎将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村人,各持锄棍钉扒之类,齐声尾随狗后呼噪作势,一个也不敢上前,意似想将二狗轰出村去;知道这些村人从没见过这般大的藏狗,、心中害怕,那狗没奉主命虽不至于伤人,但是人若侵犯了它,必吃它扑倒无疑,村人惊叫追逐,定为此故。
牛善首先迎上前去喝道:“你们休怕!这狗是我家养的,不招惹它没事。你们哪个是村主?近前答话!”村人见来人衣着整齐,俱各面面相觑,停了步一言不发。谭霸见状,越不耐烦,拿出北方土混混的派头喝道:“孙子!部问你们啦!到是谁?说话呀!”村人听他出言粗恶,声势逼人,又是外路口音,益发胆怯,互相吞吞吐吐的答道:“老爷,我…我们这里都是庄稼人,没有村主。”牛善看出他们害怕,忙即止住谭霸,上前说道:“我们是办差的官人,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百姓。不要害怕。只为大雪中迷了道路,肚中饥饿,想朝你们买点吃的,借地方坐一坐就走如何?”众村人一听,便知那话儿到了,因受韩玮等三人给了许多银两,明知是对头,本想不卖给他,经不起牛善直拿银钱打动,说:“只要献出吃的,不惜重价相酬。”众人先前吃过甜头,以为来人也和韩玮一般大方,明放着大半只熟羊和剩下的蒸馍,不比适才还须费事现蒸,为什不多卖一些银子来养家肥己?这等难逢难遇的事,居然一天有了两起。他这人数更多,出钱想必更多,岂可错过?适去三人只叫不说实话,并没叫不理睬他们,只要不昧良心说出去向,就对起人了。羊是甲乙二人共有,仍由甲乙二人出面邀客人室,说:“现成吃食只有半只煮熟的肥羊,馍却不够七位老爷吃的。如要,还得现磨现做,恐到晚才得,不能再上路了。”七人一听有现成吃食,还有肥羊肉到口,俱各喜出望外,当下随了进去。丙因自己肉既没有,现成麦粉早间业已卖尽,明见甲乙二人请去财神爷,却没自己的份,心中好生怨望,怏快回转己家不提。
牛善等七人到了甲家,见土墙土炕污积异常,村人更是粗愚无知,估量不会隐匿逃人,逃人也决不肯在此逗留,先并没有起疑。及至坐定,主人果端出几瓦钵冷羊肉和十来块蒸馍,饿肚吃着,分外香美,大家都狼吞虎咽起来,又给那两条藏狗拨了一些去吃。乙村人在旁啧啧称羡道:“到底还是大地方的狗都有福份,还给它羊肉吃。我们今天摸着吃这羊肉,自出娘胎,算起来还不到十回呢。”牛善闻言,忽然警觉,暗忖:甘、新道上村民素来穷苦,连盐都舍不得轻易用,今日非年非节,怎舍得宰下一只肥羊大嚼?只顾饥不择食,也忘了问他此羊何来,越想越勾起疑心,正要诘问就里。甲较年长心细,一听乙随便自言自语,深恐走嘴,引出是非,忙使眼色将他唤出,埋怨了几句,神色之间又被牛善瞧出几分,料定有事,格外留神观察,因大家忙吃要紧,先不给他说破,且等吃饱后再问不迟。那乙人又倔强,受了几句埋怨,一赌气便站在外屋门口,隔着泥门缝朝外看雪,不肯再进屋去,只由甲和家人去张罗来客。
也是合该生事,丙一人回屋,越想越忿,暗忖:都是多年乡邻,我就没得食物卖人!容我跟进屋去帮着张罗张罗,老爷们走时,多少也可沾点油水,掏摸他两个赏钱也好,又费不着你们什么,怎这般没有情义!想不过味,一赌气,好处得不着,现成口福总还想有。先前雪地里偷藏的那块肥羊肉,因在甲家门口外面,作贼心虚,恐他看破,一直没敢去拿,原打算天黑人人睡后再取来吃,难得他家有客,定要紧赶着在身旁服侍,何不趁他决不会看到外边之时,取来与老婆儿子同吃?也气他一气,你为了钱,有好肉只合给别人吃,我总落一个自身快活享受,看是谁比谁强?想到这里,也没和家人说,竟开了屋门,走往甲家门外雪中掏摸那那块羊肉。乙正站甲家门内由隙外望,忽见丙东张西望低身走来,伸手往雪地里乱掏,心中奇怪,暗忖:这东西最不是好人,早晨我们便宜他沾了大光,连个谢字都不道,如今又往雪中掏些什么?这冷的天,也不怕把手指冻落。先当是室中来客进门时掉了银钱,被他看见,等人进屋,悄没声来取,反正不干己事,虽然厌恶,并未想管;后见他用力往上连摇带扯,不时回头向甲家门前偷看,神气和贼一样,不禁留了分心,看他到底拿的什么。这时丙正背向甲家,如一到拿起就走,本可无事,偏那那块羊肉是乘热埋的,四外的雪都融成了冰,埋时又胡乱扒雪塞人,惟恐不深,取时自然非易,费了好些时,手都冻发了黑,好容易才把浮冰弄碎,连着肉上面附着的冰雪一齐扯将出来,手一滑又跌到地上。乙见丙连雪扯出一大块,本没看清何物,及至雪散肉现,丙拾起想跑回家去,才发觉他早间偷藏起一大块上好羊肉,立时气往上撞,大喝一声:“偷肉贼往哪里走!”冲开土门,赶上前去,照准丙后心就是一拳。丙也羞恼成怒,不肯相让,破口大骂,直说那肉是朝来客人送的,自己为想吃冻肉,埋在雪内,不与甲乙二人相干。还手动脚,打在一起。
屋里七人刚刚吃饱,闻得外面争打,哪还有不出来看之理?牛善一听话里有因,忙一歪嘴,马、赵、谭、王等六人便拥上前去,分开二人,一齐带进屋去,挨次一威吓。荒村小民有什知识,甲乙二人把韩玮等三人嘱咐的话早吓得忘了个干净,丙更是气在头上,什话不说?不消两遍喝问,全都照实供出,不过只能供出逃人形相与所行之路,至于投奔何处却不晓得。牛善等七人问出前行尽是沙漠,只听说离此三四百里地名青石梁,有个大财主,好似姓吕,也没去过,逃人带有二日之粮,不知中间有无村落。料知所言不虚,逃人决往青石梁那方而去。彼此一商量,狗已闻出气息,逃人有两个女子,决难走快,况且先走还不到两个时辰,正追得上。馍已无有,且到前途看有无人家,再作计较,便将残剩的一点冻羊肉连了藏的一块一齐带上,决计乘饱追赶下去。因甲乙二人先都受了贿嘱,意欲助逃人隐瞒,心中不乐,行时喝骂了几句,说他们不该隐匿逃犯,姑念村愚无知,不加罪责。只给了一两银钱,算做半只羊价。命急速磨麦,归来时或许要用,不得迟误。另给了丙一两,并不许甲乙二人再向丙争吵,否则归途定然重办。说罢,带了二狗起身。甲乙丙三人见七人又恶又吝,归途还得给他准备吃的,好生后悔,互相自少不了一场埋怨。
且说牛善等七人吃饱之后又得了逃人踪迹,真是心花大开,精神抖擞。那两条藏狗是一半代主寻敌,一半是想报适才用隔山打牛气功连打它们数次那人的仇;恰巧那人与逃人先后同走一路,气味更浓,又见主人步底加急,愈发往前飞跑,恰巧这一带的雪又下小了些,更易赶行。跑到将近黄昏,那狗忽舍正路,往旁边山洼子里纵了下去。七人跟踪纵落,行约三五里,忽见前面峰环谷抱中,隐隐有灯光在雪花靠洒中明灭闪动,算计逃人如走此路,凭脚程非在此投宿不可,益发有了指望。近前一看,竟是一所孤零零的大庄院,外有一圈大围墙,墙里院落极为宽广,少说也能容上三五百辆大车。房子位置在院落的中央,看去不下三五百间,通体被雪遮住,不知是土房是砖房,差不多每间房内俱有灯光透出,正中几大间更是灯烛辉煌,隐隐似闻笑语之声随风送来,因为那地方是一块盆地,所行之路较高,看得分外清白。
牛善等七人久惯闯荡江湖,一见这房子的情形,地势又那么偏僻,不由便是一怔,料定这家不是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也定是个有财有势、本领高强、走得通叫得出的大财主。先声夺人,不敢造次,互相立定一商量,谭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狗既引我们到此,逃人必在这家窝藏无疑。休看他房大人多便被唬住,我们七个人谁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何来!且上前去见机行事,或是明着跟他要人,再不然趁他不觉,分派出两三位弟兄,暗中入内探明逃人藏处,看住他以防走脱,再着人出来送信,你们再叩门和主人相见。这里不是青石梁,逃人或许也是路过借宿,与主人无什相干,未必就是同党。我们和他先礼后兵,说好便罢,说不好连窝主一齐擒回京去,乐得多报点功,这也值得为难!”牛善冷笑道:“谭六弟,你说得也忒煞容易了。你想这广漠穷谷,周围数百里不见人烟的地方,竟会有这般大势派的人家。就算他是正经商人地主,如非有大名头和本领,怎敢在此居住?如是常人,再有两千也不是我们弟兄七人对手。如是当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现在洗手,在甘、新路上改业为商,或仍坐地分赃,朝远方做那没本领的营生时,我们平素与江湖上人为难不少,恶名在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算没有伤过他,相见时只一提名道姓,也决讨不了好脸嘴!我们人地生疏,他势雄力厚,知有什等样能人在内?一个玩不转,和头拨五鼠弟兄、二拨冯春等一样,万里迢迢,跑到新疆来损兵折将。栽了跟斗不用说,回去怎样交代?拿什脸面见人?头一样对手方的来历姓名和虚实深浅尚未摸着一点,怎么可以不问三七二十一,属螃蟹的横着就上!”王时接口道:“二哥说得有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别管本家是江湖朋友也罢,富商地主也罢,反正逃人八成许在这里不离。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卖什么总得吆喝什么,不能说看见差使扎手就不去办。反正天也黑啦,诸位弟兄的肚子也快跑饿啦,遇不上人家没法,既有人家,总得打搅他一回不是?咱们干脆什事不提,就说雪中迷路,上前叫门投宿,先见主人,治完肚子,该干嘛干嘛。您瞧怎么样?”罗为功在旁又接口道:“你说这两条狗也真怪!先前跑得那么欢法,一直在咱们前头,连想停脚歇一会都不成。乍见这人家,从坡上跑下去时,更像箭一般照直窜去。后来我瞧它走到这儿忽然瞧见什么似的,一同拨转头窜了回来。容我们走到,它就面向前扒着,也不再往前进,也不朝别处跑,跟那年房山县追小马,路遇大蟒以前的神气一样。我瞧有点邪行,别是这家主人真有点猫儿腻吧?”
牛善比六人较有主意,因自己是个小头子,丢了人不好看相,任凭众人纷纷议论,也不答话只朝定那人家细查形势,并筹计人门之法。又看出院左那一长排灯光绝少的房子是一列极大的驼马厩,益发不敢造次。想了好一会,才决定先照王时的话叩门投宿,见了主人,看待承如何,再探他语气。如逃人只是寻常投宿客人,没有瓜葛,再微露来意。他如懂面更好,否则相机量力行事,能对付得下,立时破脸动手,除逃人外,能拿几个是几个,不特功上加功,还可发一笔外财,两者都是绝妙。万一扎手,索性用稳中之计。本家如是窝主,连夜搬兵,偷偷写一加急书信,打发狗回转三道岭与俞、秦二人送信,请他们连夜赶来,往返至多不过三两个时辰。本家多厉害也敌不过飞剑,此举定能成功。假使本家不是窝主,又不愿献出逃人,再关碍着别的情面,不便破脸,逃人少不得还要投奔青石梁去,那便跟下去监查行动,等逃人次日起身,暗中尾追,到了中途再行下手。主意想好,和六人一说,齐声称善,便一同下了坡麓,往那人家走去。
这番两条藏狗只是在七人身侧随行,仍然不肯先跑。七人俱觉奇怪,因一路互商与主人相见时如何应对,走得稍慢了些。谭霸最是性急,不耐烦道:“这般冰天雪地,还不早到他家暖和去?老啾咕什么劲!你们总怕漏了马脚,胆子这小,难为这多年来怎么活着!见面时我少开口还不行吗?我要先走了。”这时雪势渐止,行离那家墙外不过一箭多地,雪光辉映,除沿途坡陀微有高低外,越近那家路越觉平坦,积雪平铺,四顾全白。谭霸说完就走,牛善未及拦阻,又不便过于高声唤止,恐他叫门不善应答,忙即滑雪追去。两下相隔也只丈许,正行之间,忽见前面雪势微微凹下去,成一个两丈来宽、不知多长的圆圈,猛一动念,暗道一声“不好”,脚底加劲,快追到与谭霸伸手可接的间隔,人已到了凹圈边上。踏雪滑行不比平地,一经看出前面有险,一面要忙着收紧脚步,一面要顾拉人,又是一个急劲,当然不易兼顾。牛善一把未拉住,谭霸冒冒失失,脚底一加劲,竟朝前滑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