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桥就在下塘街的尽头,窄窄的西汇河上,小巧玲珑的一座拱桥,过得桥不远,便是挤满了长毛官长、和忙着纳贡填门牌的乡民的保圣寺山门了。WeNXuEmI。cOM
甪直还叫“甫里”的时候,据说扶着香花桥的栏杆,远眺保圣寺袅袅的香火,是很风雅的事情,还被好事的文人编入了不知是“甫里六景”还是“甫里八景”中去,虽然时光荏苒,六景还是八景已记不真切,但凭桥眺寺看香烟的习惯,却被一代又一代的甪直人承继了下来。
今天却颇有些不同,不论是河西的下塘街口,还是河东的香花香口,都各聚拢了一大群人,目不转瞬地望着高高的桥栏上。
桥栏上爬着的,自然便是林正朝了。
才几天的功夫,他眼窝已深深凹陷,手足都有些颤抖了,但或许是强灌了几口醪糟的缘故,脸色却涨红着,便如关帝庙里义气千秋的关老爷一般。
他依旧穿着那身绣了鹌鹑的官袍,只是因为女眷早都避难去了苏北,上次出阵时被扯破的地方没有缝补,小草一般在桥头威风中晃动着。头上,镂花金顶的顶帽擦洗得干干净净,翎管和蓝翎却不见了踪影。
“吾力也衰,吾心也健,以舌击贼,快哉快……”
他左手勾着桥栏柱,右手挥舞着一口卷了刃的菜刀,手舞足蹈地喊叫了几声,一不留神,险些失足掉下河去。
“林相公,使勿得!”
“要落水淹死脱哉!”
两岸看客齐声惊呼着。林正朝脸色由红转白,口气却更坚强了:
“我如何会淹死?林正朝堂堂八品朝廷命官,读书明理,自当骂贼而死,留个香名永播!”
大约是站得累了,他索性骑在桥栏上,静等“长毛贼”们上来受骂。
“呃,林相公,我伲把侬讲,格……”
林正朝眯着一双浊眼望去,见是曹地保,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兀那奸贼,委汝前驱,如何反戈事贼?狗豕不食汝肉!”
曹地保虽听不懂,却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他方受委了师帅(1),正是百废待兴的大忙时候,哪里犯的着和这糟老头子怄气,不免讪讪哼了几声算作交代,也不管旁人解也不解,便自顾一埋头,溜之大吉了。
“老爷,侬勿要死哉!”
利亨从桥下奔上来,拽着林正朝悬在桥面一侧的那条腿。林正朝凛然道:
“好利亨,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待会先行一步,大奶奶、少爷、奶奶都不在,尔便从我殉了国罢,以后从享国祭,也得个永垂不朽!”
“利亨勿要死,勿是勿是,利亨勿要老爷死哉!”
利亨不理会主人的谆谆,自顾自哭号着。林正朝望着眼见就要全黑的天色,和桥东桥西一簇簇燃起的灯火,不由地有些不耐烦起来,抱住桥柱,纵声大叫道:
“兀那长毛贼,至今不来受死,难道怕了你家林大人不成……”
“哪一个在聒噪?不要性命么!”
一个带着浓重粤音的大嗓门在香花巷一侧的人丛后响起,人丛分开,四个红衣小童打着扇子,簇拥出一个五短身材的黄衣汉子来,正是适才领兵进镇的大将。
“哎唷!”林正朝认出那人正是当日射落他官帽的长毛,身子一凛,头上那没翎子官帽忽悠悠飘下河去,利亨眼明手快,趁势一把抢下他手中菜刀。
那汉子也认出林正朝来,不由地笑了:
“我叫尔莫戴此妖顶子莫戴此妖顶子么,尔瞧瞧,尔瞧瞧,作好作歹,终究戴不牢,真是何苦……尔咁大年纪,爬到此桥栏杆上作甚?众兄弟,快把他搀下来!”
“逆首!”林正朝双手攀柱,竭力直起身子来:“汝等为非作歹,烧杀淫掠,鱼肉百姓,犯上作乱,我林正朝堂堂大清臣子,誓以颈血……”
“慢来慢来,”那汉子显是听懂了一些,却没全听明白:“您约莫说长毛做了甚歹事罢?可我们什么也没做么,以前或者有烧书的,此番干王(2)、忠王下令不得烧,便一本也没烧么,烧杀,焚掠,别处我不晓得,忠王管下、我刘矮子管下,那是万万没有的,尔说有,何处有,说了出来,我与尔作主。”
这番话把林正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嘶哑起嗓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