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元年重阳节后,大唐帝国中书省的舍人们,明显感到,高墙那头有视草权的学士,似乎不只陆贽一人了。
视草,知制诰,也就是文官替帝王起草册书、制书、敕等王命诏令的职责。在玄宗朝以前,知制诰仅由外朝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负责,或部分由其他外朝官员兼任。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将“翰林供奉”的头衔改为“学士”,在大明宫翰林院的南边,又设了学士院,专掌内制。
翰林学士原为内官,却能和中书舍人一样也能知制诰,这实际上是皇帝在通过分割中书舍人的视草权,来削弱外朝宰相的权力。
本来,草诏出自中书舍人,重大诏敕则由宰相之尊的中书令亲自为帝王拟就。而赋予翰林学士草诏权后,重要政令皆出自学士之手。中书舍人草诏用黄麻纸,翰林学士草诏则用白麻纸,军国大事、拜将授相,统统以白麻的形式出现,区区一纸白麻诏书,彰显了学士们的机要地位。
一道宫墙,隔断了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各自供职的场所,却隔不断外臣对内臣的那种憋也憋不住的关注与打探。
很快,有消息传来,陆贽陆大学士,那样一位在奉天之难中走红御前、被圣上视作心腹的“内相”,回到大明宫没两个月,就给圣上呈了一封请辞知制诰身份的奏疏。
“翰林学士是私臣,本职只是待诏于皇家内廷,与天子应和诗赋文章而已。起草诏书,应当是外朝中书舍人的职份,无奈近年兵戎频繁,出现了一些无法预料的局面,一切从权,才出现翰林学士可以为圣主写诏书的情形。眼下朝野又安宁了些,王命制诏,还是应还给中书省。”
舍人院中,几个起居舍人偷偷聚在一起,议论着小道消息中传播的陆贽奏疏的上述内容。
“陆学士果然是高洁之士,战时与同袍攻克时艰,如今太平了,竟这般淡泊自持。”
“你懂什么,这朝堂上下,哪有不想着能任清要之职的人?贤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么?否则吾等寒窗苦读以期进士及第,难道就是为了陪着天子做两首诗?”
“那兄台说说,陆学士缘何要去上那么一封奏疏?”
“嗬嗬,现下日华门那头的学士院中,有权视草的,除了陆学士,还有韦学士、吴学士、吉学士三人。吴通玄学士乃当今圣上做太子时的近臣,吉中孚学士曾游于升平公主与郭驸马门下,至于韦执谊学士嘛,是普王殿下的人。依在下之见,定是这些也颇有来头的学士们,不把陆学士放在眼里,更说不准,墙那头的学士院里早已斗得鸡飞狗跳。所以陆学士干脆趁着圣上还能听得进他所进之言时,将白麻制诰之职,还给咱们中书省。至于他自己,有圣上的荣宠,有李公泌的举荐,又本就是进士出身,来到外朝做个侍郎,甚至坐到宰相之位,哪里又是难事了?”
“原来如此,兄台高见。”
“对对对,高见!高见!”
舍人院中这般议论纷纷之时,宫墙那头,延英殿以北的学士院内,陆贽正立于院中,看着枫树发呆。
晚凉越来越浓重,一夜秋霜后,这些几日前还艳红如玛瑙的枫叶,被冻得蜷缩起来,即使翌日阳光普照、晒化了寒霜,那些叶子也无法回复到原有的盛美姿容了。
陆贽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回家,而是宿在了学士院中。
最近并无紧急制诰的情形,但他仍常常于放朝之后,留在大内。
经历了奉天之难,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圣上离不开陆学士。各种请托之人纷至沓来,僚佐、家奴、甚至官员本人,在陆宅门外苦心孤诣地琢磨着,怎生扣开陆大学士的府门,将礼物送进去,最好能与陆学士再见上一面。
三十岁的陆贽,珍惜自己的官声,遇上这类情形,统统是以冷冽拒绝的姿态对待,有时候干脆在宫中宿值,有客来、家人便也好打发些。
小人往往是,近之则不恭,远之则怨。陆贽的清严激起了他们的怨忿。飞语传到德宗耳朵里,德宗反倒觉得自己这位内相太不近人情了些。
“彼等若送些笔墨砚台、衣帽靴子之类,敬舆还是可以收收嘛,就算御史弹劾到朕这里,朕也会替你挡回去。水至清则无鱼,京中诸官经历了这好一场大难,那些个做了贰臣的,都叫李晟杀了,留下来的,都是大节不亏之人,小事来与你通融,你也莫冷遇了别个。”
天子的话,令陆贽有些吃惊。
在他印象中,朱泚之乱以前,圣上曾经是个极为严厉、厌恶这些宦场伎俩的君主,此番回銮后,越来越表现出对于吏治网开一面的倾向。
所以,中书省舍人院里那些文官们,实是妄自揣测。至少目前,吴、吉、韦三位学士,对陆贽不说唯马首是瞻,也是恭敬谦逊的。陆贽决定上书交出制诰权,乃因为一种防微杜渐的敏感。
他担心,倘若内廷制诰势力全侵夺中书省这一外朝的权力,宰相将无法抗衡天子身边的小人奸佞——无论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还是内侍阉奴。
陆贽正沉思间,韦执谊走入学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