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早在5000多年前,教会就已经确认,白痴、弱智、疯子都与血脉缺陷有关。这种缺陷会随着血脉繁衍向民众扩散,而且无法救赎。”
“不全是血脉缺陷!”米勒肯定地说道:“孕妇受到惊吓、营养不良、意外受伤、吃了有毒的食物……都可能造成婴儿的心智损伤。劳拉就是因为饥饿,拿微毒的麻果充饥,导致孩子的大脑出了问题。”
维克多用力抿了下嘴唇,摇头说道:“可是,你没法鉴别每一个心智残缺者到底是血脉缺陷,还是意外受伤。教会所有的牧师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你想过没有,这个教规一旦被逾越,后患无穷啊!”
“你说的没错,我救赎不了身负原罪者。”米勒黯然点头,抬眼问道:“那卡森夫妻也不用救赎吗?”
“按照教规卡桑夫妻不能再生育,他们就这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他们一直照顾的孩子。可是,他们总有衰老的时候,等他们老的干不动活了,你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吗?”
神眷者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指着收容营地的方向,厉声说道:“他们会先扼死自己的儿子!扼杀自己的亲骨肉!”
“知道这叫什么吗?杀亲!人性中最大的罪恶!”
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神眷者痛苦地哽咽道:“孩子,你能体会到杀亲者的绝望吗?我希望你能救赎人性中最后的善良,别让他们沉沦于杀亲的罪恶之中。”
杀亲,这个沉重的话题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刺穿维克多的胸膛,展露出鲜血淋漓的心脏。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地球上的父亲,因为失足坠落,导致全身瘫痪,被自己的堂弟一家视为负担,活活饿死在床上。
维克多前世的仇恨已经随风而逝,父亲临死前的遗言尤在耳畔:好好活下去。
这句叮嘱饱含了父亲对生命眷恋,对爱子的不舍,造就维克多坚韧不屈的性格,面对绝境亦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一路蹒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都被他一一化解,走到了今天。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维克多喃喃自语,他彻底明白米勒的意思了。
兰德尔领推行的是佃户制,把流民团伙打散成一夫一妻的雇工家庭。小家庭没有对抗中枢的力量,承受风险的能力也降到了极致。如果家庭成员出现残障和弱智,会对小家庭造成灾难性的打击。当雇工家庭无法承受灾难,最坏的结果就是杀亲。
一个人连自己的血亲都杀,他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每一个小家庭都是社会最基本的细胞。不健康的细胞或许会自动消亡,也可能变成侵害肌体的肿瘤。如果一个小家庭为了照料并医治残障成员,父母不能外出工作,背负沉重的债务,吃饭都困难,更谈不上学习进步。家庭宣告解体,一贫如洗的家庭成员流入社会。家庭问题变成了社会问题,抢劫、盗窃、杀人、纵火等犯罪都会由此产生。
问题就摆在那,当权者把风险抛给小家庭,自己装聋作哑,视若无睹,问题依然在那。它无关善恶是非,关系到统治的稳定。
成熟的社会不可或缺的是福利保障体系。维克多推行的佃户制现在如火如荼,但他没有完善佃户制的社会保障体系,而是借用光辉教会的救济体系。
问题在于,教会的救济体系依托于村落宗族势力和流民团伙势力,和佃户制根本不兼容!
解决佃户制保障体系的最优方案是,建立福利院,集中照顾雇工家庭的残障成员,让雇工家庭有精力进行工作和学习,帮助他们提高生活水平。雇工家庭变得富足,交的税也多了,还能向领主提供强壮的士兵和聪明的工匠,形成良性循环。
现实情况是,教会没有那么多的人手集中照顾残障者。他们需要世俗领主的力量。
可是,神权归于教会,世俗归于领主。救赎是神职者的领域,维克多贸然插手救赎领域,必定触及光辉教会的底限。
光辉法典绝不是开玩笑的!
维克多思考许久,烦躁地说道:“这件事情,我得给克莱门特冕下写封信,和他商量商量,提一些建议。”他看了看满脸泪痕的老牧师,又抱怨道:“我是领主,又不是教宗,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应该自己向教会陈情才对!”
米勒举起袖子擦了把脸,叫道:“你写信不管用!我陈情也不管用!教会不是克莱门特一个人说了算……他也未必支持你。你把流民团体打散成了雇工家庭,你就得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先把事情做出来再说!”
维克多勃然大怒,站起来,挥手说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把教会该做的事情给做了,那还要教会干什么?你这不是让我去挖教会的墙角吗?教会做教会的事情,领主做领主的事情,这是规则!规则的力量超越任何个体的力量,西尔维娅都要遵守规则,何况我?你也不能例外,明白吗?”
“制定的规则的人几千年前就已经死的骨灰都不剩。”米勒淡淡地说道:“光明圣山上的一座石像,有什么可怕的?”
维克多倒吸一口冷气,竖起大拇指,说:“一个牧师敢这么评价初代教皇……真有你的。”
米勒对维克多讥讽不以为意,语气诚恳地说道:“孩子,我当初肯留下来,是因为你做了教会该做的事情。你建大长房、制作羊毛袄,2万多流民雇工没有人饥寒而死。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非同一般的力量。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月精灵的血脉?为什么不愿意就此登上权力的宝座?血脉是道路,也是牢笼,权力亦如此。你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无论你是否愿意救赎最后的善良,我都帮你医治血脉枯萎。”
血脉是牢笼?权力是牢笼?
维克多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矗立良久,表情严峻地对米勒神父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教堂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停下步伐,转过头,牵动嘴角,勉强笑道:“我会想清楚的……我也会想到解决办法,我总有办法。”
墓地教堂的大门合拢,米勒独坐桌前,面露微笑,摇头自语:
“是的,你总能想到办法……你需要的仅仅是认清道路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