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一步步朝人间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灯是不是该对准他。
“又是你?”
“我听见有人哭。”
“我也听见了。那可能是猫。”
“不,不是猫。”
他迎着我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是猫。”他硬邦邦地说。
我仔细辨别他的口音。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对口音很敏感。谁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还有行业之分。有一个艺人,她已经是满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张嘴,我就说:
“前些年,我去齐齐哈尔卖过刀子。”她问:“齐齐哈尔是什么地方?”我说:“你老家呀。
”
但是,我怎么也辨别他是哪里人。
他的话很普通,跟广播员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的母语,广播员在生活中说话也不是广播员。而这个人把他的母语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了身体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竖起来。我妥协了:“可能是猫。”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脸突然流下血,我就用落地灯砸他……可是,他让开了。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说:“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转悠,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
回到家,我听见有小孩大声地哭。
这次是儿子。
我来到他的房子,轻轻拍他一会儿,他又睡了。
我这时悟到,哭声细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实小孩哭起来很率直,不遗余力,巴不得别人听见。而那莫名其妙的哭声实际上是在遮遮掩掩。声音细和小,那是压制的结果。
七、二十米这天,我在家里打稿子。
太太去拍片了。她是《瑞丽家居》杂志的主编。我像爱蚊子一样爱她。
红灯在窗子下踢足球。
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足球。但是,他跟我一样喜欢这个动作——狠狠地踢,比如踢别人的肚子。
可总是没有人让我们踢肚子。实在没什么可踢,儿子就只好踢足球了。
他的玩具可以开一家小型玩具店了,可是他不稀罕。
我听见他在窗外狠狠踢足球的声音:“噗!噗!噗!……”那声音很像皮带抽打保安的肉。
我在给庄子网写专栏。(说出来你别笑啊,那专栏叫“名人视点”。)名人在电脑上写道:
有两种人最好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视野里,否则,就很危险——一个是你凶恶的敌人,一个是你娇嫩的孩子。
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噗!噗!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