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崔含章所带九月霜颇得崔尚书喜爱,随即开坛畅饮,菜肴均是太康名菜但不奢华,家宴重在氛围。
一番敬酒下来,席上气氛融洽,此时应当尚书府近些年来人气最旺的时刻,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对一些事情念念叨叨,人气无非就是起居饮食有烟火气,袅袅炊烟随风散,有被褥翻晒暖洋洋,厅堂有读书声琅琅,有吖吖学语的稚子,账房有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声,天底下福运财运本就难留下,靠的就是一分分的人气,收拢在门户里。
家宴正酣,崔尚书难得多饮了几杯,便对崔含章开口道:
“昨夜琼林宴众大臣在场,与你亲近恐怕误了你,以后若有不明之事,不妨多来府里走动走动。”
早上临出门前,崔含章专门把藏于箱柜中的玉蝉找出来,佩戴在腰间,颇显风流气韵。
“劳烦世伯上心,小侄以后多有叨扰。世伯所赠,崔含章牢记心间,不敢忘。”
“你若无才,谁也无法助你,自助者,天助之。”崔尚书看着年轻的含章,由衷的说道,
“稍后来书房,让她们娘们间好好亲近。”说话间,崔尚书起身离席,往后院书房走去。
崔含章酒足饭饱,便起身拿好当初在神秀峰云深寺获得野茶饼,跟着管家往后院书房走去。
进房后,看到书房里面摆满了各色印章,石料。崔尚书正埋首雕刻,石屑翻飞,看到他进来后示意稍等会,手里的功夫快要完工了。一屋子的石料,想来崔尚书也是个痴人,太康治印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学贵无痕。
尚书大人朝登天子堂,参与运转朝局勾心斗角;暮色归家也不过是在书斋内摆弄印章,心境恬淡朴实无华,实在令他们这帮初登庙堂的进士们汗颜。
趁着他在醉心雕刻之际,自己里外跑一趟,将火炉上的铁壶注水烧茶,煮茶虽说是前朝手艺,但对于深度发酵的野生黑茶,需用沸水蒸煮才能发挥其药茶功效。
初次品尝神秀峰野茶时,总觉得入口苦涩,茶香不厚。
后回到溪口跟着楼师品尝,经楼师指点后,识的一点妙处。现如今喝多了茶,才慢慢的感觉到此茶别有滋味,先苦后甜,茶香悠远,每泡之后都别有味道。
一盏茶的功夫,崔尚书抬起来,
“嗯,茶不错嘛,香气清雅,太康城里可没喝过这品种。”
“对了,胳膊好了?不要留下什么暗疾。”
“是小侄在晋安参加大考时,借宿在云深寺偶然间获赠了二块,说是神秀峰野茶。”崔含章一边喝茶,一边回话。
“昨夜用了昆大统领的药膏,清晨起床已经无碍,小伤而已。”
崔尚书拿起茶杯放在鼻前,轻轻一闻,然后倒入口中,茶水在喉间稍作停留便被咽下,“回甘清冽,生津止渴”。
“贤侄可知茶道?”崔尚书不经意的问道。
“小侄愚钝,愿闻其详。”崔含章又不是傻子,何况经历了晋安北狱的事情后变得更加灵活通透,这个时候知道也要装糊涂,身子微微前倾,做聆听受教状。
崔尚书抖擞精神,再次取过一杯香茶,合上杯盖,左手托起,右手覆于杯上,端至胸前左右晃动三次。
做完这一切之后,崔尚书笑道:“品茶,先闻其香。这是为了将茶茗之香与茶气之香混合在一起。”
接着取下杯盖,托于鼻前捻转而嗅,清雅的茶香让他精神一振,崔含章流露出诧异神色,旋又释然,能够一闻便知神秀峰野茶是好茶的人,怎么会不懂喝茶。
“再是观其形。你这野茶除了香气味道,形态朴实无华,最后才是品味。”
崔尚书打开茶杯,道:“此茶头酌色淡、幽香、微苦;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不仅味美,更有养颜滋补的功效。”
看来尚书大人的“茶道”确实精深,虽未成派,但已经有大家风范,崔含章听着他的茶道,心里着实钦佩,看来万法万理玩到巅峰,都是殊途同归。
崔尚书漆黑深邃的眼眸轻轻看了崔含章一眼,笑道:“自古茶道源远流长,真正兴起是在盛唐,讲究的是茶禅一体,通过严格的仪式约束自己,通过品茶“得道”最终达到茶、人、境三者合一,也就是常说的天人合一。因此,茶道真正在乎的不是冲茶、品茶,前二者只是一个媒介,通过此带入仪式中,又通过仪式升华自己心界,所谓‘醉翁之意不在茶,而于禅也’。”
深深吸了一口气,崔尚书严肃地道:“所谓茶道,无道既道,则心中有道。”
“好!好一个‘无道既道,则心中有道’!”崔含章听他一通论述都忍不住为之喝彩,心想若是让云深寺的老和尚听到,恐怕要拍案叫绝了。
“贤侄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是入太院充任翰林修撰,还是想外放地方?”崔尚书话锋一转,笑着问道。
“根据以往惯例,历来我朝一甲三人都是要入太院任翰林修撰,更别提外放,恐怕......”
还未等崔含章说完话,崔尚书便打断他,“太院不缺你们三个翰林修撰,今年不同以往,三甲也是有可能外放的。”
崔含章一时猜不透崔尚书的意思,也不了解如今朝堂局势,所以不敢接话。
“你们来时,听崔韫说羽林军把全城说书的都给抓了,现在有人议论纷纷,燕北王余孽策划的刺杀案。他们直接抓人在查谣言来源?”崔尚书换了个话题。
“小侄年幼,虽然不了解当初太祖与燕北王的事情,但总觉得抓说书的,未免药不对症。百年过去,即便有什么余孽之类的,也动摇不了神光国本。”含章一边将火炉中炭火拨旺些,一边说道。
“圣上此次震怒,五天内破不了案,柏侯爷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金羽卫昆百川那边,压力颇大,有些急了。你这点说的对,神光开国百余载,国本稳固,但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
“你的策问里不是论述的很有针对性嘛,否则圣上怎么会钦点了你做探花。”崔尚书耐心的指点着含章。
“您的意思是北伐大计与琼林宴刺杀案有关?”崔含章感觉到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若是仔细一想,两者未免过于巧合。
“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有没有关联不要紧,重要的是圣上心里怎么想?”崔尚书看待含章如子侄一般,直接点透其中的关窍。
“近些时日,给你送礼的,宴请的想必会很多。吃吃喝喝难免,但有些事情不要掺和其中,崔韫这个孩子,就是喜欢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一起瞎胡闹。你不要学她。居高声自远,而不是人多声音就大。”崔尚书颇为严肃的叮嘱他。
“小侄谨记世伯教诲,时时自省。”崔含章再次躬身拜下。
随后两人聊起来这满屋子的石料,崔尚书兴致颇高,分别一一为之介绍。
崔玄那边经小厮带路,很快就买好石锁石墩之类的器械。卖货的匠人看他喜欢,允诺下次带些新颖的过来,说是仿照北胡武士训练用具而打造的。
虽然有心继续游逛勾栏,但又怕少爷回家里没有人手差遣,便收心回家。一来是城西菜市口勾栏瓦肆太大,一日光景也逛不完。二来是崔玄记得少爷的叮嘱,太康城近期不太平,没事早回家关紧门户。
含章与明薇离开崔尚书府邸已经是酉时,快要一更的时分。崔韫送出门外,并交代崔含章改日带他认识些朋友,让他务必不要推辞。
路上看到明薇心情愉悦,就问到“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开心?”。
“都是些妇道人家的家常理短,跟你们动不动要干大事的老爷们,没法比”明薇打趣他。
回的家中,发现满屋子的礼品,老崔满脸疲惫的过来回话:
“姑爷小姐,自从你们走后,咱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听到姑爷不在,礼物留下就走。老奴只好要了名帖,登记造册。”说着话,老崔交给含章一本册子,上面记了密密麻麻的送礼人姓名,府邸。
看着满屋子的礼品,崔含章不禁头疼,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
“姑爷,今天下午申时,有两位客人说是您同年好友,坐着等了好久,不见您回来就走了,但是留下两份名帖,说是务必要你回帖。”老崔从一堆帖子中间找出两张递给崔含章。
崔含章打开名帖一看,原来是新科状元董宝珍与榜眼顾鼎臣联袂而来,说是游街时约好的一顿大酒。
“久等君不归,只好待明日祭典结束后再聚”,崔含章赶紧让书童研磨,回帖送去。
送走明薇含章两位后,尚书府内难得三人聚在厅里饮茶闲谈,
“少年两道眉,临老一副须。崔含章这娃娃福气不浅呐,太康子弟能有这两道眉形者少之又少,多是舒爽不凝滞,但彩者,罕见矣。”
看得出来崔尚书还是很中意新科探花崔含章的,子侄辈中出彩之人不少,但此子给人印象疏朗,故而言谈之间颇有赞许。
“哎呀,父亲,你莫要看着人家送你好茶叶就偏心,太康城里的千金之子还少麽?豪门贵子更是一箩筐,便是同届中也有比他更好的状元和榜眼,怎么就没见你给他们好脸色呢?”崔韫半是撒娇半是赌气,拿话挤兑崔含章。
“你啊,就是胡闹,含章的文章恰到好处,言由心声,这少年性情疏朗又不失机敏,你要跟他多学学。”崔尚书难得如此夸赞一人,听的崔夫人颔首练练,老人家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就是把明薇视若己出,况且当家的都认可小伙子的面向,那就是极好的,想着这小两口早日成婚,开枝散叶方为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