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镇北将军府的东院依然隐隐亮着光。
白瓷的碗瓷质细腻而干净,没有半点杂质。碗里盛了大半的药汁,深褐色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不太好闻的中药味。
一只细白匀亭的手的五指端着这药碗,手的主人垂眸看着这白碗里黑色的波浪,似乎并不打算直接把它给喝下去。
他根本没必要喝这种只有病人才喝的东西。
他确实身体不好,但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是他前一辈子的分水岭,也是这一辈子重回这一年的契机。
上一辈子,尽管他一直怀疑这件事情可能有什么内幕,但直到成年之后,他才直到那根本不是“意外”、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有人故意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那个时候再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
尽管他与绝大部分人相比,都要沉稳、聪敏,但是,他实在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之下,他又如何能抵挡那个一直躲在阴暗深处伺机而动的男人。
百里臻想,老天让他重活一世,就是要让他学会,如何忍受着内心的疼痛与煎熬,在对上一世的后悔与绝望中,重头再来。
这一次,他绝对要守好属于他的一切!
无论是这父皇留给他的天下,还是父皇赐予他的生命,亦或是为他而倒下的她。
既然知道我在明敌在暗,总有人想要谋算他的性命的话,那么......
吸取了上辈子的教训,百里臻在这十二年里,让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病病歪歪、随时会倒的状态,以尽可能的,放松百里超对他的注意力。
至于效果......
百里超对于他有没有放松警惕,百里臻不知道,不过他却知道,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惦记着他什么时候“羽化而登(升)仙(天)”。
连她,似乎也是这么坚定不移认为的,甚至也不知道是他给了她什么错觉,以至于她会认为,他要比她还弱上许多。
明明,她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吧,居然胆敢嫌弃他。
百里臻这么想着,就闻到那药材的味道顺着热气,直往鼻孔里窜。
确实,不怎么好闻。
虽说这药于身体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不过,这么难喝的东西一口一口往嘴里灌,也是够折磨人的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之所以让他突然有此感慨的,是坐在他不远处的那个小丫头的目光。
瞧她那一言难尽又充满怜悯的目光,百里臻觉得自己喝个药都喝成了可怜虫。明明无视她这种无理行为就好了的,可偏偏他就是在意,就是不自觉地会注意到她。
是以,他才会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可谁想呢,让她坐在边上,那眼珠子都是不能安生的。
百里臻正打算要不要屏息将这碗苦药汤子一口喝尽,就听那个坐在边上的小丫头开腔了,语气虽然是一派关心,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到处都是坑:“殿下是觉得药汤苦吗?”
百里臻:不止是苦,是难喝,谁喝谁知道。
就像百里臻能够轻松洞悉阿绫心中所想一样,阿绫也能大约揣摩出他的心思。见他不答话,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非常理解的说:“哦,我懂我懂,要么我去外面帮殿下找颗糖?”
百里臻:......
她敢!她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他就立马打断她的腿!
——这什么操心老父亲和叛逆女儿的剧情?
她这要真出去,他的脸这辈子就没地方搁了。
因为,就算他根本不需要糖这种玩意儿,他手底下那群闲得慌、没事儿喜欢找乐子的侍卫们,也会趁机故意把这种事情强行脑补到他的身上。
那群家伙,暗搓搓的,其实早就想看他的笑话了吧。
——众侍卫:不敢不敢,求放过QAQ!
无端的,因为阿绫那刻意甚至可以说是故意的一句话,抗拒喝药的百里臻此时内心里更加抗拒得厉害,只不过,这会儿的抗拒,是想要尽快地把药吞入肚中,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把碗也一并吞下去算了。
总而言之,气头上的百里臻似乎一心觉得,只要这些药啊、碗啊的“罪魁祸首”都不见了的话,这件被阿绫无中生有搞起来的事情,也可以就这么掀片儿了。
瞧,他真是气糊涂了,罪魁祸首分明是害他石乐志的那个小丫头。
百里臻皮肤本就白得反光,再加上他又喜着素色,看起来似乎时时刻刻带着些许仙(病)气(气),这会儿被阿绫气了,他凛着形容,在这略有些昏暗的内室里,看起来状态更不好了。
阿绫瞧着他的脸色,心想该不会自己真好死不死戳中百里臻吃药的痛处了吧。
毕竟,也没人规定皇帝的儿子喝药不能嫌苦的,只不过外界一直认为,身为男儿就该刚强,而男人们自己也经常被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吊着,哪怕再苦再难,也不愿意被外人窥见自己失落、无助的模样。
世人可曾想过,这个自幼因病而终年服药的人,当真在喝药的时候不会难过、痛苦、恐惧吗?
既厌烦遥遥无期的药,又讨厌药苦涩难闻的味道,可同时却又非常矛盾地害怕着,害怕或许不知道哪一天醒不过来,就再也喝不到药了。
这样的心情,是任何没有病体缠身的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因为某些共情而明白、理解,却始终无法真正地明白、理解。
想至此,阿绫不由得颇为懊悔。
因为提前知道,百里臻这一切都是“做戏”,再加上这段日子和他相处得不错,她便越发变得口无遮拦的。是以,一时不查,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或许,他一直都是在意的。
不是药苦,是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