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叔但说无妨。”
“我听闻两年前临墨峰一案,朔月盟内有六个门派合力偷袭夜未央。而在此前,尹无痕前辈因反对围剿被众人逼迫自尽在朔月大殿,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确系属实。”他平静道。
“按照常理,平归应是痛恨六大门派掌门才对,可我见你为何还能与付叔叔谈笑风生呢?”
“那是上一辈的斗争,往事如烟,皆已散尽,不管是曾经叱咤风云令人胆寒的夜未央,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父亲,都已成了过往。旧梦远去,新的生活仍在继续,我总要翻过这一页,才能开始我的生活。”尹无风麻木说着,语气淡漠。
顾慈理解,但仍是觉得心酸,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表示安慰。
“平归,你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撑起一个派……”还要与昔日厌恶的人笑言笑语。
话语戛然而止,后半句话他终是忍住不说,将话题拐了个弯。
“其实,当年偷袭夜未央我也觉得不妥,百姓毕竟离夜未央山门有距离,稍做点工作可以偷偷撤离,但突然行动必定死伤无数。可惜我懦弱胆小,一点意见也不敢提出来。后面不仅没彻底剿灭夜未央,还连累临墨峰百姓,他们死伤惨重,我肠子都悔青了。”
顾慈懊恼不已拍着自己大腿。
尹无风温和一笑,但话语却如刀子般一戳见血,“仁叔,你就像今天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雏鹰,越是害怕受伤逃避,越不能自由翱翔,成为真正的天空霸主。”
顾慈斗志昂扬,感觉人生思维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平归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涨我十年勇,我一定会证明给所有人看,雄鹰不会屈服于牢笼,不会害怕利爪磨损,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摘掉蒲苇公子这个名号。”
两人又谈了一些家常,待月至中空,才兴尽离去。
……
尹无风入夜难安,辗转反侧终难入眠,于是披衣下床,站在窗前打开窗口,任由凉风灌进来,缓慢从怀中取出那枚物什捧着细细摩挲。玉佩只有半枚,佩身通体晶莹碧绿,形状像半截被砍的翠竹。
他轻叹一声,闭目陷入回忆……
房门外,一个男子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而身边的小少年则闭目双手合拳,一遍一遍祈祷,“老天爷,给我个妹妹啊,我好想要个妹妹。”
两人焦灼等在门外。
伴随着一声婴儿响彻云霄的哭喊,父子俩欣喜若狂冲向房门。
“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了!”小少年最先抬头喊。
接生婆满头大汗走出来,“恭喜尹斋主,是个小千金。”
“太好了!有妹妹陪我玩了!”小少年转着圈蹦蹦跳跳,像只兔子跳进屋去,迫不及待看望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
尹无痕满心焦急跑到床边握住尹夫人的手。
“夫人,你受苦了。”
尹夫人微摇头,身体虽虚弱,幸福却充满心房。
摇篮床里放着一个小棉被包着的小团子。
“爹,妹妹好丑啊,皱巴巴的。”小少年趴在摇篮床边嘟着嘴,小心地戳了戳小家伙的脸蛋,嫌弃巴巴。
哪知小婴儿聪明的很,像是听到了有人说她,霎时撒开嗓子大哭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这下可急坏了小少年,“你、你别哭啊,我我我,哥哥不说你丑了,你不丑你不丑,不要哭……”
他手足无措地试着轻摇小床,女婴哭声仍是未止。
尹夫人忍俊不禁,“把女儿抱过来我瞧瞧。”
尹无痕小心翼翼将女婴抱到尹夫人怀里。尹夫人抱着婴儿轻轻拍着,笑得温婉似水,“风儿,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皱皱巴巴,刚出生时把你爹吓了一跳,过些时日模样长开后,他才敢抱你呢。”
“是吗……”小少年懵懂地挠挠头。
“无痕,你想好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了么?”尹夫人问道。
尹无痕胸有成竹说道:“我早有计划。儿子叫无风,女儿便叫——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处于萧瑟烟雨也乐在其所,一辈子保持豁达乐观的态度,超然物外,不为红尘困苦所累。”
小少年摸着女婴粉嫩的小拳头,觉得软如糯米团子,绵软到心里。
“无晴妹妹,我是你无风哥哥。”
……
“来,小无晴,叫哥哥。”小少年轻戳小女婴滑溜溜的脸蛋。
小女孩躺在小摇篮床上,五爪轻轻勾住他的手指,放在嘴里舔了舔,嘻嘻张嘴:“呵……呵呵……”
“是哥哥!”小少年忍俊不禁纠正。
“呵……呵呵”
“哥哥!”
“呵呵……”
“哥哥!”
“嘎嘎……”女婴开始像模像样学起来。
小少年:“???”鸭子?
“嘎嘎……嘎……”小女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开始号啕大哭。小少年又开始使尽浑身解数去哄。
在女婴牙牙学语期间,少年不厌其烦纠正发音,直到后来,他还是没能听到她准确的叫一声“哥哥。”
记忆画面一转,陡然变换到另一个画面。
“不好了斋主!竹叶坞……竹叶坞遇袭了!”
“怎么回事?!一一道来!”原本坐在桌旁给儿子辅导课业的尹无痕瞬间站起来。
“昨天夜里,不知是哪一伙歹人冲进竹叶坞,偷袭了我们,还抢走了镇坞之宝苦竹心法,坞内人员措手不及,均被残忍杀戮。”
“你们是怎么看管竹叶坞的!夫人和小姐呢?!”少年揪着报信人的衣领歇斯底里吼道。
“夫人用迷雾弹避开歹人,抱着小姐乘船逃生了,现场我们只找到这半块玉佩……玉佩断口不规则,应该是混乱中被劈开的。这证明夫人和小姐暂时躲过了追击……”
“找!出动全斋的人去找!”少年癫狂大喊,情绪几欲失控。
“愣着作甚?按照少爷的话去做。”尹无痕心情低沉,皱着眉头吩咐。
几天后。
“爹!可有娘亲和妹妹的消息?”
眼前人沮丧摇摇头。“她们乘船逃离,在接近岸边时遇到埋伏,两人失踪在渭水河一带,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不可置信地双手捂着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不是!”
……
“禀报斋主和少爷,渭河县贴出公告,最近在河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属下前去查看,身形和衣服打扮与夫人相同,手上还紧紧握着小姐平日戴着的长命锁……”
尹无痕只觉得两眼恍然一黑。
“爹!爹你怎么了!”少年赶紧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尹无痕。
“那我妹妹呢?!有没有她的下落?”
“这……只找到了夫人的尸体,小姐……怕是掉河里了……渭水河面太宽,河床又深,属下派人打捞屡次无功而返……”
画面一晃,又过了十几年……
朔月大殿,群雄对峙。他不顾斋内人阻拦,冲进拥挤嘈乱的人群,扶起倒在血泊中的绿衣男人,泣不成声。
“爹——”
“风儿……”尹无痕身上多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无一不全,伤口血流如注,仍强撑着一口气嘱咐儿子。
“临墨峰周围有几十户百姓,偷袭夜未央定会殃及无辜……爹在向天下人证明,我们竹叶斋的文人皆有风骨,宁死也不行违背道义之事。爹作为竹叶斋斋主,代表汾阳郡一带的文人,爹绝不能低头。风儿,爹希望你做一个心怀万物,为国为民的文人,不要屈服权威,做出伤害同胞之事……”
“好……爹,爹你撑住,我给你叫大夫,叫大夫啊!你会没事的……你不能走……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他语无伦次喊着,哭得双目通红。
“风儿,记住你的表字叫平归,不管江湖如何纷乱,爹只愿你平安归去。爹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爹——”
青年人绝望地嘶喊响彻整个朔月大殿,回音似涟漪一圈一圈泛起,连绵不绝。
往事陈旧,痛彻心扉,令他不愿回忆第二次。
重新睁眼时,眼前黑夜岑寂,夜风如水沁骨凉,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尹无风拢紧掌心的半块残缺碧玉,望着天边弦月。
“无晴……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