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依旧一片静寂。有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了。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不,他没错。
是她。
他意识到。
她找他。
她没有忘了他。
流念心里一热。
那次简短的通话,促成了若干年后流念的第一次撒谎。撒得很像,他还特意花了150块钱让办假证的做了个假证件。
他本来怕被那假证贩子骗了,但是想到程竹青,流念勇敢起来。
第一步是尽可能的搜集电话,等到把所有办假证的电话都搜集到一处,他开始拨打给他们,然后从中筛选出来感觉挺靠谱的,跟对方说,做两个东西,一份是死亡通知书,另外一个还需要做一封信,信要真,信封,邮票,邮戳都要有,信的内容由他撰写,再由办假证的誊写。等这一切安排好,流念拿着这些东西去跟妻子请假。
妻子不会看出破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流念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
妻子那边说通了,他又拿着这一套东西去跟单位请假。
“我的老同学,当时我们两个特别好。没想到,癌症,说走就走了,好在孩子现在也大了。”
流念说这一切时面部表情沮丧,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本事,还有这天赋。
在做这一切时他心思缜密得像个大内密探,一环套一环,滴水不漏。人都有无限的潜能。
家里同意放行了,单位了批假了。
妻子帮他打点行装,流念拦下,说“不用了,去那儿也不是去干别的,是去吊唁。再说,我去去就回来。”
他原本也真是这样打算的。去去就回来。把话说清楚,他当年连累了她,对不起,至于他爱不爱她?爱。到现在仍旧爱。但却没有办法跟她在一起。
如果她也真爱他,那么,下辈子吧。或者等到他的老伴儿走了,她的老伴儿也走了。
爱。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想起这个字儿来。他以为这辈子自己都跟这个字儿无缘了。他没想到。
买了票子,坐上火车,想像程竹青现在的样子,想像她从前的样子,想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想她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样子,她的身体软得像是上好的锻面,又软又滑。那软与滑印进了他脑子里,这么多年未敢忘怀却也不敢记起。
流念一直以为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再与她见面。老天还是可怜他们两个。还是可怜他们两个。
他有些悸动,火车咣当咣当的前行,两边有纷至沓来却又稍纵即逝的风景,然而此时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再重要,没东西能再入他的眼。
火车呼啸着把他带到女人的城市里。也是一个小城,跟他生活的小城一样,差不多一样落后与萧条,一入夜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小镇也不太大,找到程竹青并不难。她几乎跟他一样,住一处老楼,开放式小区,没有物业,小区里永远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那儿晒太阳兼八卦。
这么多年,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朝楼上走去,二楼,201室,流念将那地址烂熟于心,记得别提多清楚,一楼,二楼,那么短的距离,又那么长的距离,这么点儿距离,流念总感觉自己似是用了半生的时间来找到她。
半生。
他来到门前,没有着急敲门。
不急。马上就能见了。她会怎样?
流念在心里揣测,会否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这些年来日子的艰辛,还是会......
女人应该怨他,应该怪他,都应该。她应该怨他也应该怪他。她怎么会独个儿搬到这种地方来?也是在当地呆不下去了吗?噢对了,他记得她说过,她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单身?离了?丧偶?
想想到了种种可能,举起手来,手蜷成拳,他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抻了抻衣角。等待变得漫长。他血往上涌,是不是应该再等一等,不要这样着急见她?或者应该事先给她打个电话,约个见面的地点。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只能一往无回。
等了大约五分钟,流念决定再敲一次门。也许一个人在家里休息,睡着了,或者电视声音太大,都有可能,没听到,没关系,再敲一次。
他决定再敲一次,笃笃笃,三声,继续等,仍旧没有等到。再敲,程竹青三个字就在嗓子眼儿那儿,一喊就能出来似的,然而他无法喊出那个名字。
流念汗下来了,但旋即安慰自己。
“兴许是出去买菜了,又或者出去逛逛。她并不能知道自己确切到来的时间。”
这很正常,很正常。
他不停安慰自己。
流念得以有时间细细欣赏那扇门,一扇老旧的,漆着黑漆的破旧铁质防盗门,那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春秋几度一场大梦。下联是:万物皆空何必认真。横批是四个字: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