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门忽然大开,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护士呼啦啦全都出来了,他们那么坚定地站在老郑面前,像一堵墙一样没有情感,只有扑面而来的仪式感、压迫感,似乎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容更改。领头的医生一字一句地告诉老郑:朗朗抢救无效,死亡时间是二分钟以前。
清洁工拎着大拖把走开,老郑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可以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医生说。
“不忙。”老郑说着,拿出裤子口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手绢,他依稀记得这是他喝醉酒的时候,朗朗沾了水用这条手绢给自己冷敷。他拿出手绢,蹲下来,放在走廊地板上的血渍上来回擦几下,殷红的血沾在手绢上。老郑觉得这是朗朗在和自己沟通。此后的无数个夜里,老郑梦见朗朗的时候,他的身上都是带着血的、脸上也脏脏的。
“爸爸,给我擦干净。”朗朗告诉老郑。可是当老郑真要伸手去擦时,朗朗却又转身走开。老郑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朗朗的步伐。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一转眼就到了生离死别的地步?
老郑陪着衰弱的妻子一起去看朗朗的时候,外面忽然起了很大的雾。急救室里不能长时间地停放尸体,有护士把朗朗推出来,推去告别间。老郑扶着妻子的腰,几乎是架着妻子一路跟过去,老郑感觉朗朗像秋日的麦子一样被大风吹折了一样倒伏在田里,没有一丝生气,永不再醒来。妻子嘤嘤咽咽的哭泣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化成一些抽象的枝条和水汪汪的情景。
“你和我都是罪人。”妻子抓着朗朗的手哭诉了很久很久以后,对老郑说。
自此以后,老郑就留在医院里,专门拿了拖把做起了清洁工的工作。朗朗所有的仪式,老郑都没有参加,给朗朗整理遗容、穿寿衣、火化、下葬,老郑统统没有出席,这倒并不是害怕亲戚朋友的职责,而是在老郑看来,朗朗从来就在医院里没有离开过。
老家不能回,城里的家也不能回,医院成了老郑的家。几个月后,妻子还是找到医院来,递给老郑她在朗朗去世以前就拟好的离婚协议书。老郑签了字,答应给妻子她想要的自由。老郑辞了工作,专心在医院做保洁。他把他浓浓的爱全都给了来医院看病的孩子,这也许是老郑赎罪的一部分,老郑从来没说过,大家也从不了解老郑的心思,他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人。
擦地这个工作,比老郑预想的还需要耐心、需要悲天悯人的情怀,老郑每擦一下就会想到曾有多少个鲜活孩子的血洒在这地板上,又曾有多少个焦急的父母孤独地在这走廊里徘徊,这样想时,老郑就变地像上帝一样慈悲,把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家。
人海茫茫,老郑和前妻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过。她要的自由实现了吗?都无从可知。有几次前妻给老郑来过电话,中元节的夜晚,前妻跟老郑说自己去坟上看过朗朗,说得平淡如水,就像朗朗离开以后的日子,没了激情、没了盼望。他不知道前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前妻似乎也并不想让他知道。挂断电话也没了牵挂。
有多少次,老郑想让前妻狠狠地骂自己一顿,为什么要让朗朗去放飞萤火虫呢?甚至,为什么要带一家人回乡下?离婚和朗朗的死都是老郑的责任!可是,前妻什么都没有说,她连责备的欲望都没有。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老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脱了节,过得像个游魂,直到他遇到美桃和图图。
浓浓的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客厅。电饭锅“滴滴”声响起,粥煮好了,老郑的过去也讲完了。
老郑给美桃盛了一碗粥,又拿出每天必带的保温饭盒,他要带给图图,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聊了一夜,美桃的肚子也饿了。老郑熬的粥有桂圆、莲子、花生、核桃,热乎乎的粥吃下去暖心暖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