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小灵山。</p>
骆冰没想到自己这边会败得如此之惨。</p>
之前还在南京城下杀得官军屁滚尿流，南京城城门紧闭，任凭他们百十人在城外作威作福。</p>
三当家马连钱甚至都因为大胜，起了些不该起的心思，觉得朝廷不过如此，若是平等将军坐了那把椅子，他是不是得封一个一字并肩王？</p>
到底还是她爹骆圆通谨慎，一直放着船在江边，随时可以扯起风帆，因为这，还被别人嗤笑，笑他老迈胆怯。</p>
却不曾想，南京这边真下了狠心剿倭，备倭和操江两个衙门各出健卒两千，魏国公为首的勋贵又在南京城内募了果敢之士三千，南京守备太监掏了十万两银子，真是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势要把城外倭寇给剿灭了。</p>
说白了打仗打的就是银子，有了南京守备太监掏出来的十万两白银，别说有七千勇士，七百都足够剿倭了，甚至可以说，这十万两银子早一点掏出来，也不至于有这场大祸，只要粮饷给足，卫所兵也是能打的。</p>
这七千勇壮，由备倭副使王学甫、操江御史黄懋官以及魏国公许鹏举三人为首脑，当然了，魏国公身份贵重，便在南京城内遥控指挥，战场上便托付了三千营副都督乌仲麟。</p>
乌仲麟在京师虽然是三千营副都督，三千营可是有几万人马的编制，可实际上，他抱上咸宁侯的大腿后，直属他手下的也不过百把号人，这时候魏国公把三千人交在他手上，让他差一点生出国公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心思。</p>
幸好他还聪明，晓得魏国公把这三千人委托与他，那也是因为，他如今是小老爷的人，既是小老爷的人，眼瞧着，小姨娘徐线娘就要变成小老爷的正经夫人，既如此，也算半个魏国公的人，帮魏国公统带一下三千人马，那也是可以的。</p>
徐红线跑回来看自家老子的时候，可是拐带了六十个骑士，故此乌仲麟把手底下人往三千人里面一撒，以百人为一队，每队各自有正副队长二人，将将好，把这三千人牢牢掌握在手上，可以正经当三千人马用，虽然不敢说令行禁止，却也不至于打仗的时候见着敌人手底下撒丫子就跑了。</p>
有这七千勇壮，那城外不过百十披甲人罢了，一个人难不成能打一百个么！</p>
这七千勇壮出城的时候，南京城内百姓敲锣打鼓，甚至连一贯看不起军中赤佬的读书人，都有不少来观望，很是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毕竟，那天倭寇堂而皇之打到城外，难免叫人生出同仇敌忾。</p>
骑在马上的备倭副使王学甫一看士气可用，当即拔剑，高喊了一句，出城，抗倭。</p>
七千人纷纷呐喊，出城，抗倭……声震石头城。许多百姓激动得泪水都流了出来。</p>
这一出城，当即把马连钱他们打得不得不逃窜到江面上，要不是因为骆圆通吩咐随时扯起风帆，怕是连跑都跑不掉。</p>
三当家原本还做着一字并肩王的美梦，这时候一下被打醒了，自己手下俱都披甲，却也架不住对面潮水一般的大军，甚至可以说，自己这点人，在大军之前，连浪花都溅不起来。</p>
幸好三当家是个老水贼了，懂得滚雪球的道理，之前在城外杀了一个总兵官，又竖起黄罗伞盖，自有那些吃不饱的汉子来投奔。这年月，吃不饱饭的比比皆是，故此他还扯出了几百人的队伍，这时候自然是断尾求生，把那些新招揽的俱都扔掉，只带着老弟兄们上船，也幸亏有哪些新招揽的稍微拖延了点时间，才让他们逃上了船。</p>
可到了船上他们也没逃掉，淮扬巡抚唐荆川的大小船只在江面上把他们给堵住了，根本逃不到海上去，不得已，只能弃船上岸，想穿过常州从长兴、湖州一路杀到海盐去，海盐当地多有窝主，一县百姓起码有一半靠着这些人吃饭，必定能寻着船出海。</p>
只是，想法虽然好，后面七千人却紧紧咬着，淮扬巡抚这边又遣了三千人上岸，为首的是扬州卫百户官张大郎。</p>
大郎哥哥羞愧得很，自家弟弟都千户了，他实在不好意思家去。再则说，唐巡抚对他也是恩重，想必日后必然要抬举的，也就忠心耿耿跟着唐巡抚。</p>
张大郎的枪棒，那是戴康飞都赞过的，如今他也算是唐荆川夹袋里面的人，故此就把这三千人与他统带，叫他立下功绩，日后也好提拔重用。</p>
这么一来，便是足足一万人马，一点不打折扣的，把马连钱他们一干人等追得慌不择路，狼狈不堪。</p>
勇气在这种情况下一点点被消磨掉，跑了数天，三当家马连钱足足瘦掉十来斤，其余诸人，也都不成人形，即便如此，也俱都不敢卸甲，后面咬得太紧，时不时一两支冷箭，不穿甲必死无疑，幸好，二枚胴具足算是轻甲。</p>
周围俱都是荒野山郊，也没个指示，三当家派人去抓了个人来问路，一问之下，脸色大变。</p>
他们如今所处之地，叫做小灵山，相传是唐僧取经回来后，游历东南，到了这儿，看风景殊胜，赞了一句【无殊西竺国灵鹫之胜也】，从此这儿就叫小灵山了。</p>
这块地方的地形，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太湖，也就是说，如今他们就好像【瓮中捉鳖】的那一只鳖，根本无路可逃。难不成能游过八百里太湖去？</p>
骆冰她爹骆圆通这时候苦笑了一声，率先卸了甲，往地上一摊，“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可以睡一觉了。”没一忽儿，却是真就打起呼噜来，他年纪到底大了，逃了这么久，知道这么个境况，反倒放松了，无非伸头一刀罢了。</p>
其余人等，默默无语，许多人也卸了甲，就往草地上一躺，把胴具足当做枕头，马连钱看人都躺下了，寥寥些人没卸甲的，也俱都背靠背坐下歇息，不由腾地拔刀在手，一边挥舞一边咬牙切齿喊道：“起来，起来，咱们纵横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在这山沟沟里面死去？咱们杀回去，杀穿一条路，回扶桑再起炉灶……”</p>
“三哥，算了罢！”有人就喊，“老子这辈子也够本了，不就是砍头么，当初入了这行，就料到有这一天……”</p>
“三哥，不是兄弟不顶你，实在是，走不动了哇！”</p>
“大当家的，下辈子俺还跟你混，只是，现在俺真走不动了，就想好好睡一觉……”</p>
七嘴八舌之下，马连钱恨恨把倭刀往地上一插，一下就蹲在了地上，痛苦地拿双手敲打自己的脑袋。</p>
天色渐渐黑了，周围虫鸣一片，天气也极好，星斗满天。</p>
微风拂来，鼾声连绵。</p>
四当家的郑家生坐在骆冰旁边，低声就说：“十一妹，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面许久了，怕再不说出来，就没机会说了……”</p>
骆冰满怀心思，双目含泪，要说不后悔是假的，可如今走到这一步，却也知道，怕是再回不了头了，别的不说，小戴相公是抗倭的大英雄，如今自己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倭寇了，恨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p>
听到郑家生说话，她擦了一把眼泪转头，“四哥……”话音未落，突闻破风声响，嗤地一声，随后就见一支雕翎箭直直射在郑家生脸上，飙出一串血珠子，溅在了她脸上……郑家生连叫都没叫出来，暴毙于当场。</p>
“敌袭……”旁边有老悍的一下跳起来高声叫道，却被几支箭射断了话音，从空中重重跌了下来，扑倒在地。</p>
随后，漫山遍野都亮起了火光，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p>
“莫走了倭寇，莫走了倭寇。”</p>
有些人叹口气，闭目等死，随后被无数把刀砍成鱼块。</p>
有些人发一声喊，想着临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若杀两个，还有得赚，到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依旧是被砍成鱼块。</p>
骆冰一个鱼跃，在草地上翻了个跟头，拽起她爹骆圆通就跑……</p>
后面三当家马连钱拎刀在手，东砍西杀，悍勇非常，正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