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p>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p>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p>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p>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p>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p>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p>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p>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p>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p>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p>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p>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p>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p>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p>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p>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p>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p>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p>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p>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p>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p>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p>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p>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p>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p>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p>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p>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p>
丢了笔，扔了砚台。</p>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p>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p>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p>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p>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p>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p>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p>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p>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p>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p>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p>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p>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p>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p>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p>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p>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p>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p>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p>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p>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p>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p>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p>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p>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p>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p>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p>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p>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p>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p>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p>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p>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p>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p>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p>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p>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p>
他父亲说道。</p>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p>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p>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p>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p>
这是一面白扇，。</p>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p>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p>
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p>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p>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 无人看到。</p>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p>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p>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p>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p>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p>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p>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p>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p>
正面是三根羽毛。</p>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p>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p>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p>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p>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p>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p>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p>
羽毛，书卷。</p>
羽书。</p>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p>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p>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p>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p>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p>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p>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p>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p>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p>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p>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p>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p>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p>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p>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p>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p>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p>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p>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p>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p>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p>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p>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p>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p>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p>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p>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p>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p>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p>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p>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p>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p>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p>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p>
断情人本名沈离。</p>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p>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p>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p>
断情人说道。</p>
张学究笑了笑。</p>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p>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p>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p>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p>
本就无法强求。</p>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p>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p>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p>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p>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p>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p>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p>
断情人问道。</p>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p>
张学究笑着说道。</p>
断情人皱起眉头。</p>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p>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p>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p>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p>
张学究说道。</p>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p>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p>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p>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p>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p>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p>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p>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p>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p>
“过来坐下！”</p>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p>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p>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p>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p>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p>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p>
“你认识她？”</p>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p>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p>
张学究反问道。</p>
语调微颤。</p>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p>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p>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p>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p>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p>
张学究问道。</p>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p>
赵茗茗说道。</p>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p>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p>
“没见过，想去看看。”</p>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p>
张学究哑然……</p>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p>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p>
张学究接着问道。</p>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p>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p>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p>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p>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p>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p>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p>
中都城，擎中王域。</p>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p>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p>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p>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p>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p>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p>
“好……去中都好！”</p>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p>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p>
赵茗茗借着说道。</p>
张学究笑而不语。</p>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p>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p>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p>
而是为了保护。</p>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p>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p>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p>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p>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p>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p>
“你们走吧。”</p>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p>
“他……不要紧吧？”</p>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p>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p>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p>
张学究说道。</p>
“多谢了！”</p>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p>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p>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p>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p>
赵茗茗问道。</p>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p>
糖炒栗子疏导。</p>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p>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p>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p>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p>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p>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p>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p>
镇外的山岗上。</p>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p>
“我就说不会有事。”</p>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p>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p>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p>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