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p>
夕阳西下，坍圮的城头横尸处处，断折的兵刃散落如荒草，破碎的手脚脏腑多似牛毛，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夯土，在橘红的阳光下倍显触目惊心。</p>
望着北胡战士潮水般退去，却旗帜不歪阵型不乱，符甲面目全非的魏无羡长吐一口气，脱力的坐到了女墙坍塌处，摘下兜鍪倾倒里面的汗水血水。</p>
“再有十来天，凤翔无论如何都会守不住，军帅，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后手了？”旁边同样坐在地上的魏氏亲兵喘息着说道。</p>
所谓后手，是准备撤离事宜，包括大军如何有序退出凤翔城，如何在后面的城池重建防线，粮食物资的转运调配等。</p>
魏无羡左右看看，见尸山血海中还有不少将士站着，众人虽然模样凄惨，却并没有慌乱恐惧的迹象，心头微微定了定：“不着急，还能守十天半月。”</p>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面容肃杀道：“给我们的军粮送到了没有？”</p>
“卑职去问问。”亲兵统领立即起身。</p>
从去年开始，军粮就一直是个问题，到了今年，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致命，时常短缺，城中往往都没有半月之粮，而眼下，城中粮食更是不够十日之用了。</p>
除了军粮，其它物资例如军械也捉襟见肘。</p>
这几个月来，魏无羡一直在派人催促关中的行营转运使，让他们快些将物资调配过来，但蒙哥都攻打凤翔城月余了，该到的东西也没到三成。</p>
亲兵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校尉——这正是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军粮的人。</p>
魏无羡眼神一沉，起身喝问：“怎么回事？”</p>
校尉悲愤地抱拳低头：“卑职奉军帅之名，去向转运使催促军粮，可对方一直说没有，让我们再等几天......”</p>
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粮秣物资的人，十次里面有九次都会得到这样的答复。</p>
要是转运使手里真的没有粮食也就罢了，可魏无羡打探过，旁边的泾原节度使、邠宁节度使等寒门节度使，军中物资并没有这么短缺。</p>
校尉继续道：“卑职在长安城打探过，前不久有大量粮食物资运进了城，转运使却说那些物资都是给邠宁节度使跟灵武节度使的，让我们再等等，下一批军粮到了一定都给我们......”</p>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p>
校尉羞愧道：“卑职实在气不过，掀了转运使的桌子，被，被对方的人打了，跟着卑职的几名将士，还被扣押在衙门。</p>
“转运使让卑职带话给军帅......说军帅的部将如此目无法纪，是不是贪墨了粮秣，请军帅严查一番，想想为何凤翔总是缺粮......”</p>
说到最后，校尉噗通一声跪下：“卑职该死，请军帅杀之！”</p>
魏无羡气得面红耳赤、五脏欲焚。</p>
抵挡蒙哥，他凤翔军是绝对中坚，杀敌最多，死伤也最为惨重，至今为止，已有数百魏氏修行者命丧沙场，这里面仅元神境就有二十多位！</p>
这些年来，因为箭矢短缺、损坏的刀兵得不到及时替，疗伤丹药不足等问题，麾下将士平白多了不少伤亡，城中将士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荤腥！</p>
在这种情况下，战事没有那么激烈，应对的敌人没有那么多的邠宁、泾原等节度使，却吃香的喝辣的，军械丹药从不短少，这让魏无羡麾下将士如何能忍？</p>
但他们还是忍下来了。</p>
因为这是国战，魏无羡是将门世家出身，必须以大局为重。</p>
“军帅，我们......要不要卑职去找副大总管，请他去一趟长安？”魏氏亲兵试探着问。</p>
副大总管是魏崇山，既然是副大总管，多少有些面子——但要是他的面子那么管用，凤翔军也不会是如今这步田地。</p>
看校尉的神色，他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这回也打算忍下来——不忍还能如何，让魏无羡去掀转运使的桌子？那凤翔军的粮秣恐怕就真的没找落了。</p>
魏无羡五官一阵扭曲，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校尉，怒意怎么都抑制不住。</p>
转运使连他的人都打了扣押了，还大言不惭，要是他这回依然忍了，还有什么威严可言？</p>
莫说在转运使等人会更加瞧不起他，多克扣他的粮秣，他麾下的凤翔军将士，只怕也会多有失望、怨言，士气难以维持。</p>
可不忍，跟转运使彻底闹翻，凤翔军能有什么好？大战怎么继续？</p>
上书朝廷吗？他上书朝廷的次数还少了？朝廷解决他的问题没有？每回派人下来，还不都是寒门官员？这些人巡查一圈，在腰包鼓鼓囊囊后，能替他说话？</p>
“再这样下去，大齐迟早亡在这些贪官污吏手里！”魏无羡痛苦的闭上双眼。</p>
他只能说贪官污吏，哪怕他知道问题不在这四个字上。但除了贪官污吏，他还能说什么？说党争？说世家与寒门之争？</p>
那些下来巡查的官员，就算不是贪官污吏，也不会为世家说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寒门，立场决定思想。而朝廷只派寒门官员来，本身就已说明了问题。</p>
国战伊始，皇帝喊着同心同德，要世家寒门合力，确实起到了效果。可世家寒门之争并没有就此消弭，只是短暂减弱。</p>
随着后续宋治的一系列举措——驾空立下大功的皇后，重用寒门出身的赵玉洁，设立的节度使中寒门多于世家，不让赵宁克复中原，在北伐大战中将郓州军晾在一边等等，朝廷风气也随之而变。</p>
那些最善于体察圣意、逢迎君心的寒门臣子，哪能还不知道如何跟世家相处？这个时候，就算宋治再说什么同心同德，也只会被他们当做场面话。</p>
以往这些年，凤翔军虽然粮秣物资得到的不多，可何曾军中只剩十日之粮？</p>
凡此种种，魏无羡心知肚明。</p>
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只能忍着。</p>
就在魏无羡准备暂时咽下这口气，日后再做打算的时候，有修行者横穿城池，风风火火来到魏无羡面前，眉飞色舞像是金榜题名的士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p>
“军帅，大捷，大捷！郓州大军出战不到五日，即攻破北胡黄河防线，大举杀进了博州境内！现在北胡大军正仓惶逃窜，连卫州的驻军都撤了！”</p>
魏无羡怔了怔。</p>
亲兵愣在当场。</p>
校尉猛然抬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巨大的狂喜让他都忘</p>
了自己的屈辱。</p>
“军帅！唐国公胜了，唐国公又胜了！”魏氏亲兵声音大得像是炸雷，笑得更是脸上开了喇叭花，整个人处于恨不得燃烧起来的状态。</p>
“胜了，胜了，我们胜了！”校尉失神呢喃，喜极而泣，“王师渡河进入河北地，北胡大势已去，还有什么能挡住郓州军、河东军？！”</p>
魏无羡眼角一阵抽动，霎时间眼神变化连连，仿佛有万千个念头同时浮现，而后他身形一闪，突然出现百丈高空之上，凝神向城外的蒙哥大营看去！</p>
他什么都没看到。</p>
蒙哥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尽数升上了半空，打开领域之力搅动天象，遮蔽了阳光让四下一片昏暗，并且遮住大营的虚实。</p>
魏无羡大喜。</p>
什么都看不到，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p>
蒙哥这番安排，明显是防备他的窥探。</p>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p>
蒙哥有什么是不能让魏无羡现在看到的？</p>
魏无羡心中有答案。</p>
蒙哥在做撤军的准备！</p>
河北地失守，北胡大势已去，蒙哥焉能没有接到撤军的命令？</p>
魏无羡哈哈大笑，回到城中，抓起校尉，再度升空，化作流星，笔直朝长安城飞去，只留下一条军令：</p>
“来两个王极境，跟着本帅，调集五千精骑，立即赶赴长安！”</p>
蒙哥就算撤军，单靠凤翔军也无追击之力，没了城池作为依仗，到了野外，对方的精骑防不胜防，擅自出动说不定还会落入陷阱。</p>
蒙哥他追不了，长安他却能去了！</p>
......</p>
西京长安城，转运使高唐正跟两名客人喝茶，彼此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p>
“听说凤翔军已无十日之粮，魏无羡只怕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大人这个时候打了他的人，他估计会气得七窍冒烟。”</p>
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文官。这是邠宁军的掌书记，何琼。</p>
高唐还未说话，旁边一个面容俊朗、气质出众的青年文官，呵呵笑道：</p>
“大人这是布局深远。不让魏无羡着急得无路可走，不让他知道城里没他们的粮食，他又怎么会接受次一等的军粮？”</p>
高唐放下茶杯，抚须微笑，显得胸有丘壑、宠辱不惊，不急不缓地道：“魏无羡再是着急，还能来掀本官的桌子不成？</p>
“国战至今，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人，世家子弟损失惨重，寒门将校虽然死得更多，但奈何寒门人也多得多，眼下已是崛起无数悍勇，还都被委以重任，掌握了不少权柄，此消彼长，世家权力被削减，衰落已经是大势。</p>
“像河东军、凤翔军这样的有几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