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实还是委婉了,再直率一点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
一些名声在外的大企业,进去之前往往你觉得它是高山仰止,但进去之后,才发现是层峦叠嶂。
大宋军队就是一个这样的组织。
在外面看,你会觉得它是一架恐怖的战争机器,一旦发动起来,周围的小国都会瑟瑟发抖。
但是进去一看,你才发现,原来大家是好几条道上跑的车。
比如禁军,有龙捷、虎捷、殿前和铁骑四支队伍,还有边军,直接归边境州的刺史管辖,还有一些节度使的队伍,大家互相提防。
军队之间互相争斗也就罢了,同一支军队之内,也有山头林立、派系斗争。
比如殿前直卫这支队伍,第一厢是赵匡胤的亲信,第二厢和第三厢,就更倾向于柴皇爷,所以改朝换代之后,第二厢和第三厢就要被调出去。
长官被“升迁”到边境州,士兵则去充实到虎捷或者龙捷等部队。
到后来,第三厢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了一个指挥五百人。
赵匡胤想来想去,就把这个第三厢给了徐咏之,番号还是这个番号,但部队已经变成了不同的部队。
徐咏之的部队是在几个月里匆匆拉起来的,说这是一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毫不过分:
最有战斗力、装备最好的,就是慕容延钊给的五百具装骑兵,以河北人为主。
河北弓箭社的一千弟兄,这些人都是农家子弟,但是受过很好的训练,纪律最佳、对徐咏之也最忠诚。
李守节带来的降兵和泽州招募的兵士一千人,山西人居多,这些人以前都是厢兵,跟着李守节降宋之后,工资待遇都涨了不少。
还有第三厢原本剩下的一个指挥五百人,汴、宋、洛人居多。
现在又加上了青江帮的水军五百人,基本是川、渝之人。
军队有两种编练方式,一种就是把不同籍贯的人打散,重新凝聚成军,今天的现代军队大多都是这样的;一种就是按照籍贯来编制队伍,像曾国藩的湘军、二战之前的日本鬼子,都是同乡编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头一种的好处是不容易造反,后一种的好处是不容易互相抛弃。
大宋禁军就属于后一种,第三厢的老兵,大多数是一些旧将子弟。
这里要解释一下五代到宋初的“军二代”了。
五代一共几十年,都是短命王朝,这些朝代更替当中,许多职业军人都是接连服侍了几个朝代的,有的从后唐就是禁军,一直干到后周。
这些禁军将领的儿子、侄子、弟弟们,几乎毫不例外地会成为新一代的禁军军官,他们的父兄立功,皇上就要照顾他们,给他们一个低级军官的职位。
按说这种大院儿长大的孩子,应该耳濡目染、武功不错。
遗憾的是,五代的禁军从来就没有给这些功臣的子弟们合适的培训和考试。
也是兵荒马乱的缘故,所以招募功臣子弟,一般就都交给殿前司,一来是跟着皇帝,这些年轻人比较安全;二来是皇帝看着这些年轻人,对他们的爸爸、哥哥也就比较放心。
至于殿前司的战斗力,咳,不提也罢。
因为它早年主要的考核标准就是看腿。
皇上选殿前直卫,优先挑大长腿。
大长腿、大高个,就选进殿前,这是大宋的门面。
别笑,真的有效果。
早年间有位高级官员受贿被起诉,那个犯罪嫌疑人身高一米八多,法庭就专门配了两个法警,都在一米九左右,不能让邪恶压倒正义。
五代的时候也是一样,各镇的节度使来见皇帝,一看皇帝的兵都七尺有余,自己气势上就矮了一头。
李守节的爸爸李筠在山西造反之前,第一次见北汉皇帝刘钧,就对他生了轻慢之心。
就是因为李筠在参拜柴荣的时候,看惯了大长腿的殿前武士。
他发现刘钧是个矮个,而且用卫士也都用矮子,就开始瞧不起北汉了。
所以第三厢的五百禁军们,个头是一个比一个高,但他们的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
长期守卫宫禁,体能和战斗力都比较差;
家基本都在东京城,生活条件比较好,对野战心存恐惧;
家里都还有点门路,说话比较冲,也不太怕长官。
徐咏之和赵光义和解后的第二天,营里出了一起闹心事。
山西兵和河南兵,爆发了群殴。
徐咏之在宫里参加军议,徐太实今天带领带着清江兵去征收运输船只。
只有李守节在营中值班。
徐咏之和徐太实在营中的时候,少爷兵都服服帖帖的。
徐咏之是他们的老大,禁军第一本枪,而且他要军法办谁,毫不含糊,徐咏之在,谁也不敢闹事。
徐太实在,少爷兵们也都夹着尾巴。
一来徐太实后晋时候就当过军官,虽然后来经商多年,但是举手投足,有长官的威严;二来徐太实久在河北,弓箭手都是他带来了,少爷兵们怕河北兵人多;三来大家都知道徐太实是徐咏之夫人的义父,因此都客气得多。
但是李守节当值,少爷兵们就要搞点事情。
李守节虽然身为徐咏之的副将,但一来他父亲是个自焚的逆贼,这群骄兵看不起;二来李守节的带的山西兵,这帮少爷兵们经常去的商家铺户和借钱的老板,都是山西人,他们对山西人有偏见;第三就是李守节自己的特点,他治军甚严,但说话温柔腼腆,在军中,这种人天生就是被欺负、被低估的。
李守节巡营的时候,就听见人群里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句“李老西儿!”
这话可大可小,有的时候是亲切的意思,比如后来的名宰相寇准,就是“寇老西”,但是叫副将“老西儿”,在军营里可是没这个规矩。
李守节眉头一竖,身边的卫士就去找人了,但是人群里人头攒动,看不出是谁嚷的。
“谁喊的?”卫士拔出刀来叫道。
“不知道啊,不知道啊。”少爷兵们虽然嘴上都客客气气,但眼睛里全都是各种幸灾乐祸。
“看看你李守节怎么下这个台。”
“走吧,”李守节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不愿意耽搁。
这个时候,那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又出现了。
“兔儿爷。”
这一声出来,少爷兵们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
兔子这种动物,雌雄难辨。
《木兰诗》最后一句有“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兔爷、兔子都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这个人不男不女。
李守节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按在剑上。
“是好汉,就站出来吧。”李守节声音直打颤。
没有人应。
李守节有几个亲兵,是他从上党带过来的,都生得壮实魁梧,带头的是什长,叫李家存。
李家存见自己公子受辱,当时就揪住了一个看上去笑得最欢实的少爷兵。
“你叫什么?”
“我叫乐开怀。”
“你乐什么?”
“我没乐啊。”
“你笑了。”
“我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样。”乐开怀笑嘻嘻地说。
这个兵的伍长赶紧过来劝解:
“什长,这厮确实就是天生一副笑模样。”
“没问你,应什么口!”李家存把伍长一把推开。
这就不对劲了,两个人都是军士,他的伍长给他辩白,你如果不信,可以交给长官来定夺。
这一把一推,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