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吕文濯已经认了,那么皇帝也毫不客气的把所有的罪名统统归到他的身上,御笔一挥,定下了吕文濯斩,吕家满门抄斩,年后处决。
十二月二十三,兵部尚书等人被圣旨无罪开释。
盖柜定论,哪怕还有不少人心里还有不少疑问,但也没有人不开眼的去提,能够安安稳稳的躲过这场风波就好。
笼罩在王都上的阴云终于渐渐散去了。
十二月二十五,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
在距离王都几里的西山岗,这里人烟稀少,到处都是墓地,一眼望去,漫山的石碑和柏树影影绰绰,看得人不寒而栗。
一个年轻的白衣公子围着厚厚的狐毛斗篷步行于山野之间。他身旁跟着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小厮,只是那小厮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衣,却行动自若,脸色红润,好像此刻并非寒冷的腊月。
两人不疾不徐地前行,都是面无表情,最终爬到了山岗顶部,在一块没有刻字的石碑前停下,不,应该说,这一排的石碑上全都是空荡荡的,一个字也没有。
三年前,当他把父亲、叔父还有刘副将他们埋葬在这里时,并没有给墓碑刻字,因为大仇未报,又何以留名!
很少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大名鼎鼎的官如焰大将军的坟墓。
这些年来,官语白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仇人还在逍遥法外,他实在无颜面对地下的亲人。
直到今日……
六年了!
距离官家满门含冤而死,足足六年了!
今日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
官语白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方方墓碑,四周荒凉阴森,杂草丛生,连那墓碑都几乎被肆意生长的野草淹没,又有谁知道如此的简陋的坟墓竟会是官大将军的墓穴……
人死后终究化为白骨,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父亲在世时常常对官语白发出的感慨,他只要求官语白在他死后把他的遗体和官语白的母亲葬在一起。父亲也只有这点要求而已。
官语白的眼眶中泛起一阵艰涩,却没有一点泪水,泪,早在几年已经流尽了!
小四不敢打扰官语白,只是默默地取出一把匕首,利落地把墓地四周的杂草都清理干净,让那一块块光秃秃的石碑重现在这天地之间。
官语白深吸一口气,取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把这一块块墓碑都擦拭干净,然后退了两步,重重地跪在父母的坟前。小四也在他的身后跪下,表情肃然。
“父亲,母亲,叔父……我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官语白恭敬地拜了三拜,又将一杯清酒洒在了坟土上,然后便是一动不动。
当年他只知道除了燕王外,构陷官家军的还另有他人。因为单凭燕王是无法撼动皇帝对镇守边关的官家军生疑,甚至下旨满门抄斩的地步。尤其这些年,官语白在王都待久了,更是清楚皇帝并非是心狠手辣的君王,当年皇帝命人带他们父子回王都,着三司会审,父亲却死在了路上。父亲死的时候,官语白便猜测那不会是偶然,而是有人不想让他们回王都。
再加上他自己也身中了剧毒,生死难料。但是他熬了过来,为了一血深仇大恨,他在地狱里挣扎着熬了过来。
那一年,西戎使臣带着和亲公主回去的时候,他命人伏击,暗中抓获了察木罕,而察木罕却一力指证是陈元州……官语白当时并不能肯定察木罕所言是真是假,所以他利用刻意放走的契沙门,在那日早朝之上试探了一二,这才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元凶。
当朝首辅吕文濯。
明明知道仇人是谁,但他一直忍耐着,压抑着,等待着……
蛰伏多年,终于看着痛恨至深的仇人吕文濯伏法,官语白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他只觉内心孤独苍凉。
大仇得报又如何,洗雪冤屈又如何,位列名臣阁又如何……
他官家满门英烈,以及数万官家军再也回不来了!
天地如此广阔,可是官语白却觉得这片天地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他的躯体还活着,但是似乎没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目标。
官语白木然地跪在那里。
“……你在这王都,日子过得就跟坐牢一样,不如随我一同去南疆,自有沙场可以驰骋。……海阔天空,可以任由我们施展……”
官语白呆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四忍不住劝道:“公子,您身子不好,这地上凉……”
官语白微微垂眸,看似平静地说道:“还有正事呢。”
小四立刻把包袱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还给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狼毛毯子。
官语白跪坐在毯子上,轻柔地抚摸着石碑,无声地对着地下的亲人们说道:“父亲,叔父,刘副将,杨校尉……我来给您们题名了!”
“咚!”
官语白一手执凿,一手握锤,对着居中的墓碑凿下了第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的心口,让他心里发痛。
小四只能在一旁看着,却完全不敢上前帮忙。
“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第一个是“先”字,第二个“父”字,第三个是“官”字……
不知不觉中,小四的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泪水,忍不住慢慢地溢了出来。小四不敢让官语白看到,暗暗地用袖口擦掉了泪水,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不容易大仇得报,自己应该笑才对!有什么好哭的!那是姑娘家才做的事……
想着,小四的眼眶已经又红了。
官语白还在缓慢地刻着字,这些年来,他的身子虽然养好了不少,却仍是与常人相差甚远,手腕的力道更是与曾经无法相比。
年少时,他虽不能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却也可以拉开三石弓,连发三箭。可是现在只是凿了这三个字,他已经觉得手臂发酸发涨……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官语白甩了甩手,又继续缓缓地镌刻起来,一凿一锤,一笔一划……看着那一行行字在他手下成形,永远地镌刻在他的心中……
叮叮当当的声音就这么淹没在了阵阵山风中,没有他人知晓……
次日一大早,一声仿佛见了鬼一般的尖叫声响彻了西山岗,很快一个身穿蓝袍的青年落荒而逃,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带回来了一群年轻的公子。
他一边走还一边强调道:“我真的没看错,那肯定就是官如焰大将军的墓!”
“这荒山野岭的,官大将军的墓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另一个褐衣公子四下看了一圈,一点儿也不相信。
说起官大将军,众位公子便有些感慨。
一代名将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反因被奸人构陷背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屈辱而亡,哪怕已时隔六年,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唏嘘不已。
“我还记得三年前安逸侯扶灵回王都的时候,我亦到城门口去相迎,”一个月白衣袍的公子怀念地说道,“当时城门口那是万人相迎啊,场面何其壮观,听说一家小小的酒铺的老板都把数十坛二十年的佳酿都拿出来摔碎了,只为了官大将军一门英魂……那真是酒香四溢啊!”这位公子显然是个好酒之人,说来就露出了一脸的馋相。
其实在场的好几位公子当时都去了城门迎安逸侯扶灵,因此褐衣公子说来,众人都是连声感叹。
“所以说啊,”胖公子逮着机会插话道,“若是官大将军的墓在此,怎么会没有人知道?!”这大裕多的是热血之士崇敬官大将军,他的墓前恐怕是百姓纷至沓来,连着墓前的野草都要被踩绝了。
“就是就是!”褐衣公子连声附和,随意地拦住一个从山上下来、挑着锄头路过的农夫问道,“这位大哥,你可知道这附近可有官如焰大将军的墓?”
农夫虽然目不识丁,却也是知道官大将军的,他嗤笑了一声:“这里啊,没官大将军的墓,倒是一堆孤魂野鬼的坟墓!”他往西山岗上随手一指,“那里就有一排无字墓碑,做好了墓后,都没人来拜祭过,想必是生前干多了坏事,都不好意思留名了!”
那蓝袍公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如遭雷击般,急忙问道:“大哥,你说的无字墓碑可是西山岗上最上面的一排坟墓?”
农夫愣了愣,点头道:“没错!这位公子,你也见过啊?”
谁想蓝袍公子摇了摇头,激动地说道:“我说的官大将军的墓正是在西山岗上最上面的一排里。”说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朝西山岗上跑去。方才,众人的连番否认几乎让他怀疑起自己来,直到此刻,他终于笃定了!
那就是官大将军的墓!
众人面面相觑,忙追了上去,连那农夫迟疑了一下也跟过去看热闹,嘴里喋喋不休道:“我告诉你们,那里就是一排无字墓碑……”
一群人朝山上蜂拥上去,待爬到西山岗的最上面,这些平日里很少爬山的公子们已经是气喘吁吁。
跑在最前面的蓝袍公子熟门熟路地跑到了其中一个石碑前,其他人也忙不迭围了过去,这一看,他们的眼睛都直了,这还真是……
农夫在后面奇怪地说道:“咦?这里的墓碑何时刻上字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些公子已经一个个地矮了一截,都扑通扑通地跪了下去,那胖公子喃喃地说道:“真的是官大将军的墓?!”
这一日,一则消息在文人公子间口耳相传,不足半日,这王都的不少文人都知道了官大将军的墓就在西山岗上。
那些一腔热血的文人都不约而同地跑到西山岗去祭拜,一时间,这往日清冷的西山岗人流络绎不绝,山岗上更是香烟袅袅,那漫天漫山的白色纸钱就将整座山岗染成了雪一样的颜色……
英灵不灭!
用生命和热血保家卫国的一代名将,是绝对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让人淡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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