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友,本官曾听酥儿无意说起,你祖籍关中,乃是随万众难民流落此地,然否?”
“然。”
陈遥闻言连忙拱手,点头应是,只要不讨论这几百首诗词,说啥都可以。
“嗯……”鱼景尧点点头,兀自在庭院内来回踱了几步,半晌却是突然说道,“小友觉得……本官这濮州城,如何?”
濮州城如何?再不过半载就要被王仙芝摧枯拉朽一般推为平地了,能如何?当如何?该如何?问这个作甚?
不过这些事到底无法言说,闻听长者发问,陈遥恭恭敬敬地表示:“濮州乃当朝重地,架通南北,地势险要,人烟稠密,商贾如云。城府大道通天地,香车穿流如急水,宝马健胜似蛟龙,民众往来浩星海。当下又值暮春时节,百里丽人天气,万里花簇香涎,当属人间仙境也。”
这话可不是陈遥说的,而是前世在某些书上看来的,而且形容的还是西京,和这濮州城没半毛钱关系,权当借花献佛了。
这一通华丽辞藻说得鱼景尧通体舒畅,他闻言也禁不住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一个‘城府大道通天地,香车穿流如急水,宝马健胜似蛟龙,往来民众浩星海’,陈小友果然才气昭昭,不负盛名!”
“大人谬赞了。”
简单交流几句,看得出鱼景尧对陈遥颇有好感,稍作停顿,他便冲还呆愣墙边的令爱招手道。
“酥儿。”
鱼寒酥这会子还傻愣在墙壁边,盯着那句“三十六峰长剑在”愣愣出神,听闻父亲喊话,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之际目光正好与陈遥相触,一瞬间这鱼家大小姐面皮愈发红润,没等陈遥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寒酥便已是垂首低眉慢慢挪了过来。
“父亲……”
“酥儿啊,如你所见,为父贵为这一州刺史,治下出了如此大才,当如何处置?”
鱼寒酥的模样鱼景尧自是看在眼里,正因如此,鱼景尧才愈发心生慰藉,如此看来,都不必自己刻意调和,婚配一事不日当水到渠成。
不过到底出身不同,贸贸然便将鱼府千金许配给一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小子自是不成,为今之计,便是要将此子的身位抬高,如此,万事皆毕。
“妾身不知……全凭父亲做主……”
这鱼寒酥平日里弯弓射箭、斗鹰走马,英气勃发全然不输男儿,此时却是扭扭捏捏起来,她这模样甚得鱼景尧心意,倒是惹得一旁鱼凡信勃然大怒,这公子哥终是安耐不住,愤然上前拱手怒道。
“阿爷!此子来历不明,前几日还曾为果腹奔走城间,这几日便能挥毫题诗百余首?岂有此理!若是些不入流的歪诗还则罢了,阿爷你看,竟是首首上乘,句句精品,实在可疑!即便是当今儒圣吕公在此,也绝然不过如此!此间必定有诈!依信儿所见,当立刻将此人收押入狱,仔细审查!说不得前几日城北那宗命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倒霉催的。
鱼凡信这小子话音未落,陈遥便蹙起了眉头,自始至终,他其实并没怎么把这鱼家大少放在眼里,这就是个弟弟,而且也犯不上和一孩子计较些什么,但架不住这小子脑瓜子还算活络,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的老底给揭了个底掉——
他说得都没错,全是实情,但凡有点智商,自然都能看出猫腻,更何况,陈遥还不知道当日在城北院中那会,这鱼凡信到底有没有在场,到底有没有真看到点什么。
面前之人方才已是亮明身份,乃濮州刺史,这一点到是在陈遥预料之内,虽无节度使那么大的权利,但缉拿境内要犯什么的,自是不在话下。
陈遥还在琢磨要不要说点什么反驳鱼凡信这番证据确凿的诬陷,不想面前的鱼大人却是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情,他虎目一瞪,冲身后一披甲侍卫喝道。
“萧绝!”
“末将在!”
这人正是当日带兵前来围剿、欲将陈遥等一众孩子缉拿归案那位,只不过当时陈遥以为他是奉命前来,后来才知乃是鱼凡信刻意差遣,当下见此人应声出列,陈遥心下一沉,看来最后还是和这些当官的说不到一处去。
想是这么想,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就有些出乎意料了,只见鱼景尧大手一挥,指着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怒斥道。
“送少爷回府!”
“喏!”
“阿爷!”
“你给我滚!”
“我——”
“还不滚?!莫非还要为父亲自送你?!”
“我——”
“滚!!!”
艾玛,老霸气了。
目瞪口呆望着那萧姓家将带着暴怒的鱼大公子出了院门,陈遥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鱼大人如此明事理的?这濮州城内的官员怎么一个两个都和历史所载有如此之大的出入?
哦,对了,这是西游世界的大唐王朝,不能光以常理度之,是自己糊涂了……
“陈小友。”
还在愣神,鱼景尧已是再度开口,他面上神情转换得极为迅速,当下已是敛去怒意,再度恢复如常,和和气气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看得起本官管辖这濮州城,小友可有长住此地的打算?”
嗯?
如果之前对待鱼凡信那小子是出于考虑家族脸面,那陈遥还能理解,但鱼景尧当下这一句就真是大出陈遥意外了,长住此地的意思是……
“草民不知大人此话何意。”陈遥躬身行礼,如实回道。
“你本是逃难至此,手中无粮袋中无本,本官听说连入城公检都乃薛都护所赠,薛都护是个好人呐!然这濮州城除了薛都护,还有我鱼某人。如今本官见你身侧更带诸多孩童,想来俱是孤苦伶仃之辈。朝廷昏聩,灾祸绵延,本官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若能救下尔等一众落难孩童,也算是功德一件。本官心诚至此,小友万不可推脱。”
鱼景尧说得很是诚恳,话毕还极为怜悯地缓缓扫视了一下院中其余几人,陈遥闻言大为感动,但……
却不是很吃他这一套。
陈遥不是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当下也弄不明白这濮州刺史鱼景尧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莫非真是贪图自己才学?不能够啊,唐朝对读书人确实尊崇,但那也是盛唐时期的事了,当下这种局势,早没读书人什么事了,如此,何必非要将自己留在这濮州城呢?
狐疑间不经意瞅到身前不远处的鱼寒酥,一见她那模样陈遥登时心下一咯噔,完蛋,怕不是真被自己猜中,是孽缘缠身了?
鱼寒酥那娇羞的小模样和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陈遥可是过来人,女孩子那点心思他太了解了,特别还是鱼寒酥这种年纪的小姑娘,都不用问,一看便知——这小妮子绝对是在犯花痴。
整个院里最靓的仔除了自己陈遥真没办法再找出第二个,他想否认都不行——没得说,多半是这鱼家大小姐看上自己了。
啧。
被人喜欢在大部分时候其实是件好事,喜欢则代表欣赏,欣赏则代表愿意了解,人这一生若是多几个愿意了解甚至是了解自己的人,那其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陈遥知道这一点,但他没办法承载鱼寒酥当下这一片痴情和美意,不是她不好,而是这地方不对。
这可是濮州,是必定要沦陷在战火之中、坍塌于刀兵之下的地方,生灵涂炭之时,只有国仇家恨,没有儿女情长。
更何况陈遥连国仇家恨都没有,就更别谈什么乱世爱恨情仇了,对于这些事,他只觉得麻烦,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陈遥叹了口气,情债难却,世间又能有几人在面对此事之时做到明理见性,不为所动呢?
见他无故叹气,倒是鱼景尧有些不解,他蹙蹙眉,有些不悦地问道:“小友何故叹气,莫非本官这泱泱濮州,还容不下你这一院孩童?”
可不是。
不过陈遥可不敢这么说,闻言当即一拱手,正色道:“大人误会了,草民只是感慨自己身世凄凉,如今不知哪修来的福份,能得大人如此赏识,实乃受宠若惊,又恐消受不起。”
听他这么一说,鱼景尧的脸色才稍稍好转,他再次上下打量面前少年一番,而后颔首微笑,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这濮州境内一切事宜都在本官掌控之下,小友此间栖身这座宅邸本属一商贾之家,不过主家数月前已是将其赠于本官,如今本官便做个顺水人情,这座宅邸便送于小友你罢。”
唐朝在房产这一块把控很严,大抵就是什么品级身份住什么规格的房子,定得比较死,所以买卖房屋宅院的意义不大,反倒是租赁更为吃香,这也导致许多家道中落的高官后人们,大宅不能住,又卖不出去,于是往往干脆就捐给了宗教信徒们。
天子脚下大抵只能如此,但在地方就灵活许多,许多人也会送给当地官员,借此挂个人情为日后打算。若地方官员蛮横一些,也会将主家遗弃的田舍房屋归到自己名下,只要不东窗事发,一点问题都没有。
陈遥知道这一点,当下听鱼景尧这么说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座大宅院这刺史大人说送便送了,即便出手阔绰能尽显大家风范,但问题是……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