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闲来无事,城南那群乞丐全被安排进了私塾求学,那陈姓小子更是日日赶往南门研习武艺,都无需刻意安排,事情似乎进行得很是顺利,唯一让鱼景尧拿捏不准的,还是自己的酥儿。
也不知这丫头和那陈小子接触得怎么样了……
作为父亲,鱼景尧看待此事的心情极为复杂,他很清楚,无论薛崇瑞那妖物寻觅此人有何意图,大概率是不可能留其活口了,如此一来,酥儿最后极有可能会落得伤心欲绝的下场,哪怕这孩子天性再坚韧,其本质仍旧是女子,自己是她的父亲,这种事又岂会不知?
如果可以,鱼景尧的确不愿见女儿肝肠寸断,但比起家族兴衰,这点委屈又变得无足轻重。朝廷一日不如一日,天子一朝不如一朝,大厦将倾只在朝夕,若真如那妖物所言,得了这小子元阳,鱼家百年之内便能出一位面北朝南之人……那他鱼景尧百年之后也无愧于列祖列宗了。
说实话对于元阳造帝王这一说法鱼景尧是持有怀疑态度的,但奈何诱惑实在巨大,他想赌一把,他也愿意赌一把。如此一来……只能是委屈酥儿这丫头了。
持这样的矛盾心理,这些时日鱼景尧方方面面都在关注,唯独没找鱼寒酥谈过心,不过鉴于对自己女儿的了解,鱼景尧觉得,若是酥儿心底对那陈家小子有些想法,自然不会坐等长辈插手——自己的酥儿可是女中豪杰,江湖走马,儿女情长,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拿捏。
嘬了口茶水,鱼景尧正琢磨着来日要不要稍稍刺探刺探女儿口风,冷不丁院内突地刮起一阵妖风,晃得窗棂咯吱作响。
当下正值春分,春雨如油,春风浅柔,况且乌金方坠,也无落雨迹象,怎就无故刮起了这般诡风?
鱼景尧面带不解,合衣端茶步出书房,正欲召唤家将过来问话,不料下一秒好悬没喊出声来。
妖风凛冽,在庭院中打了几个旋儿,风势微减,鱼景尧便愕然瞧见——有一面色阴沉、冷眼冷面之人极为突兀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正是那天平节度使,薛崇瑞。
“屏退左右,随我入内叙话。”
这是鱼景尧首次目睹薛崇瑞施展妖法,惊骇之余,还未来得及询问详细,鱼景尧便见他负手快步走入书房,推门之际更沉声吩咐道。
鱼景尧不敢怠慢,挥手屏退了堪堪闻询赶来的一众家将,自己也快步入了书房,尔后反手一推,再次将房门关上。
“……鱼某见过薛大人,不知薛大人此番前来……”见薛崇瑞脸色极为可怕,鱼景尧也不知出了何事,只得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
“无需多礼,坐。”薛崇瑞是挺烦躁,关键时刻人世间这些繁文缛节更是搅得他无比闹心,见鱼景尧这老匹夫还欲打官腔,他便不耐烦地一挥手,表示有大事相商,让鱼景尧仔细听好。
鱼景尧也不傻,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察言观色,他此时也看出事有不对,便也没再多言,当即坐到薛崇瑞身侧,连手中茶杯都忘了放下。
“不出片刻,本官手下副将便会前来拜见,那玄奘历世化身也会随他一同前来,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城中大道上,梁晃一脸忧心,血狱魔头的出现令他心神不宁,同时,薛大人方才那一番话也让他极为不解。
“梁大哥,这地方官员任职期间……兵权财政经常如此相互交接么?”
看出梁大哥心中所虑,陈遥想了想,遂开口问道。在他的印象里,唐朝前期地方军权财政倒是一直都在刺史管辖之内,只不过到了后期才逐渐被节度使所架空,这本没什么,大势所趋罢了,但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节度使会将兵权重新归还地方刺史这一情况。
“然。”
梁晃摇了摇头,对此他也表示无法理解,且不说这些权政能否交接、是否合乎律法,光是天平军这一块便说之不通——
天平军之所以称之为天平军,正是因为这支守军自创建以来,便全权听从于天平节度使直接调遣,而且也只听从天平节度使调遣,这一职位至今共历四位大人,却还从未出现过当下这番情况。
“原来如此……”
陈遥闻言点点头,脑海中感觉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诶,我们这薛大人一向不理政事,也极少过问军中状况,如此行事倒也不出意料。”
梁晃也说不清其中缘由,良久只得长叹一声。听他的意思,这薛崇瑞自打接替高骈上任这天平节度使以来,除了初到濮州那半个月,随后却是变得悠闲懒散,虽心怀仁义救济灾民,但在领军坐镇方面却不大尽人意,这事还曾引起军中不少将领非议。
“哦?还有这种事?”
陈遥可不傻,梁大哥口中所言对他而言可能只是埋怨,但听在陈遥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听梁大哥的意思,这薛崇瑞本是宫中一抄书小吏,后得田公公赏识,得赐这天平节度使一职,接替高将军镇守濮州。
高骈一走,薛崇瑞旋即奉旨走马上任,前脚刚到濮州便展现出了铁血手腕,不仅大力整顿军纪,还将高骈坐镇之时所制定的一系列民政坚持贯彻到了底。
什么民政?梁大哥说得支吾,陈遥可听得仔细,就简单四个字,盘剥百姓。
梁大哥给出的理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薛崇瑞原本没什么出身,空降天平节度使一职也是意外之喜,自宫中来到地方,怎么也得先树立起自己的威望,这一点当是人之常情。
然大刀阔斧搞了半个来月,薛大人便突然与民同息起来,不仅减免赋税,放养军队,自己更是再不过问政事,整日窝在都护府里饮酒赏花,若不是调出府库军饷赈济灾民,手下将士其实也无甚怨言。
如此一来,即便薛大人哪天真将军权财政交还给鱼大人,在梁晃看来其实也属正常。
但陈遥却不这么认为。
从梁大哥这番讲述里,陈遥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
陈遥的推测其实也不无道理。
且不说这薛崇瑞走马濮州之前的情况与他前世所熟知的历史全然相同,单是结合此人来到濮州前后的所作所为,只要有心便不难看出,这薛崇瑞……
人设有问题。
而且还是大问题。
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陈遥还曾纠结过这个问题,纠结自己所熟知的薛崇和当下这世界里的薛崇瑞是什么情况,这两人的区别陈遥原还以为只不过一字之差,直到后来听说这个世界的薛崇瑞居然开仓放粮,自打那时候起,他便有意无意地开始留意此人。
这也没办法的事,毕竟这可是874年的大唐濮州,无论是薛崇瑞还是王仙芝,他总得了解一个。
然而直到此时,陈遥才恍然明白一件事——在自己所熟知的历史进程里,那个无耻小人薛崇,和当下这坐镇濮州的薛崇瑞……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分得那么清楚。
怎么说呢,在陈遥看来,如果薛崇瑞的确是靠拍须溜马才从田令孜手中拿到这天平节度使之位,那么毫无疑问,这人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不是好货色,才会初到地方便大发官威,这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得志。
毕竟卸任前天平节度使的高骈……也算是唐末时期数得上号的变态之一了,他所施行的民政能好到哪去?若这薛崇瑞真是心怀仁义的父母官,那绝迹不可能沿袭其旧政,甚至还变本加厉。
人设轨迹直到这时候仍属于正常范畴,然而,听梁大哥的意思,仅仅半个月的时间,这薛崇瑞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般,突然就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了?
也不拥兵自重了,也不盘剥百姓了,还拿出军饷赈济灾民?
如今更是将军政财政全权交还给了濮州刺史鱼景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