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四年七月,皇帝酝酿已久的改革终于启动。
由一名年少轻狂的太学学子撰文上书,力陈盐铁茶酒官营之利。皇帝接到上书,立即当殿宣读,广求诸臣之见。同所有重大变革一样,皇帝此举一开始就收到了重重阻碍,上书一宣读完毕,便受众多大臣强力反对。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朝中大臣有几个没在那四样暴利行业中掺上一腿的?有不少还胆敢在边疆走私,贩卖给胡人!孟脩祎根本没想过能一帆风顺,她早安排了忠于自己的大臣出声附议。
一时之间,庄严肃穆的殿堂上充斥了各种喧杂的争闹之声。孟脩祎高坐在九重玉阶之上,单手撑着脸颊,她的面容被流光华彩的十二旒遮挡,底下的臣子并不知她此时是个什么表情,然而,她那与往常无异的闲适坐姿似乎在表明她对此事并不多在意?
孟脩祎即位四年,从没表现得急不可耐的欲大展拳脚,她有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调整朝野的格局,在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尽管一开始,人人都记得陛下是如何毫无声息的一举登上储君宝座,但时日一久,不免就忘了九重玉阶宝座上坐的那位皇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底下争吵得厉害,诸臣满口都是黎庶民生,往日也有事关民生之事,却从未见他们这般慷慨激昂,说到底,还是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孟脩祎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看了半日,她终于开口:“既然众卿一时不能决断,不如定个日子廷辩吧。”
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底下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列反对,孟脩祎带着一抹凉意,缓缓道:“诸卿也说了,此事关系民生,做得好了便是黎庶苍生之大幸,自然不能三言两语便做论断,明日辰时就在麟德殿廷辩,在京官员学子,不论品阶如何,只要是心系苍生的,皆可上廷畅所欲言,有什么见解,都说来!”
她的话语,看似不紧不慢,却让人感觉重逾千钧,那几个跃跃欲试要反对的大臣身子都侧过来了,又默默的回身站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这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孟脩祎多瞥了那身在百官之首的裴伯安一眼,他仍旧风姿从容。
孟脩祎顿时便怒上心头。
身旁的宦官依例上前,询问百官还有何事要奏。众臣心神都为三日后的廷辩所牵,哪儿还有心思顾旁的。
孟脩祎终是控制住了自己,就像以往的千千万万回一样,她再一次控住自己想要马上就将裴伯安凌迟处死的冲动,兴味索然地道:“那就散了吧。”
皇帝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哪怕一开始没想到,后面听她从容不迫的顺势提出要廷议也该知道那太学学子的上书多半出自陛下授意,那现在都已照她所想的即将展开廷辩,她怎么好像又不高兴了?
众臣面面相觑,片刻,各党又依附到各自的党首周围。
孟脩祎回了未央殿,御案上已堆积了厚厚的一叠的奏疏。
每回对上这写满了天下大事的奏疏,她都会精神满满,哪怕看到深夜,也从不觉得苦累。然而此时,她却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兴许是鲠在心头的那件事快要做成了,她的大仇终于可以得报,也许是那诸多纷乱不明的景象,竟让她觉得厌倦。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写满了仁义道德、一心为公的奏疏。她突然想到,倘或有一日,裴伯安知道了她和裴昭有过一段,不知他会是个什么反应,是否会后悔当初,为一个荒唐至极的缘由就杀了她们母女。
定然是会的,他那种人,口上说的再好听,其实不过出于太过珍惜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富贵。要是知道她有多爱慕裴昭,知道其中能斡旋出许多利益,他怎么还舍得杀她。
孟脩祎冷冷一笑,坐到御案后翻了几本,便将这些奏疏都丢弃在一旁,朝外面走去。
于是,暮笙过来的时候就扑了个空。未央殿外的宦官好心地提醒她:“陛下去了含风殿,大人若要去,小的可派人人为您引路。”
暮笙略一沉思,便道:“有劳大人。”
含凉殿以凉爽著称,它在甘泉宫之南,临湖而建,如轩敞的回廊,四面无墙,大半都悬在湖上。
暮笙走近那里,便闻得有琵琶声传来。只以为是陛下召了乐师来弹奏,对为她引路的宫人道了声谢,便举步往里去。
含凉殿铺陈古朴,殿中铺设了低调而华贵的红线毯,皇帝就席地跪坐在上面。她的四周的确有几名打扮成清秀小倌的女乐师,但她们手中的乐器都不是琵琶,在弹奏琵琶的人,是孟脩祎。
她抱着琵琶,指法灵巧的拨弄着弦,宣州进贡的红线毯上飘逸地覆着她清雅的衣袍,那宽大的袍袖上绣着栩栩的杜若花纹。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若是香草,象征着高洁的品质,古时的士大夫君子,都喜在身上佩戴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