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我步步走入燕来殿内,阳光甚好,轻沛丰足得好似金色的细沙挥扬一殿,葡萄色的青纹凹凸酒杯边缘惊起一线线耀目光影,十色如天边彩虹般绚烂,美酒还未喝上一口便已经令人陶醉不已。
顺着光色举目望去,窗纱近处辉映着的竹枝花红丝绦,又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沙雁喳喳,更是想到方才进来前一路看着水中鸳鸯亲昵暖睡,不觉心中温暖安谧,上提“燕来”二字还真是名不虚传了。
不过,就算颜色再鲜艳的地方,只要有罗熙在就总会勾连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肃穆深沉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好像哪里藏着一头沉默的野兽,正对着周遭的一切虎视眈眈,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一不小心就激怒了它,然后它会朝你扑来,把你撕扯得狼狈不堪。这种捉摸不透的压力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也会让人心底里的恐惧慢慢加剧增生。
他的脚步声一直是沉稳而轻缓的,淡泊得没有一点感情挟带,我能感觉到他走到近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后顿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语气低沉得已经生出了分明的颗粒感。
我依礼回身,微微颔首,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平和道:“我当然不知道。”
罗熙瞅着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更加低沉下去,“朕不日将启程回建康去。”
我猛然抬头,目光却落在他那身孔雀蓝的外袍上面,仿佛波光粼粼,掀起一层层涟漪般的晶亮,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轻松,盈盈拜道:“淼淼祝陛下一路顺风。”
罗熙看着我,不发一言,半晌后,把手臂一挥,华美的外袍像一尾孔雀彩羽抖颤在我眼前,又从我指尖拂过,平滑的纹理柔软至极,本就被容大人方才捏得发痛的手腕处,此刻更是痛得钻心,我似乎已经能听见骨骼处裂开的“嘎啦”声响,“朕都要走了,你居然还能如此平静,你这份无情是朕永远也比不上的。”
他永远也不知道心里住着两个人无法摆脱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只有其中一方退出,我才能得到宽解。
我垂眸轻笑一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嗤,“否则陛下以为我该怎样呢?”又轻轻的瞥了他一眼,我继续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笑了笑,“还是追在陛下身后求着要送君千里?陛下难道不觉得这些都太过小家子气了吗?”
罗熙的目光始终紧紧的锁着我,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小家子气?”顿了顿,“如果可以,朕很喜欢你能对朕小家子气。”
我嘴角含着一缕蔑然的浅笑,“陛下应该知晓我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所以陛下要走,我绝不相拦,也绝不相送,陛下是陛下,并非是一般人,”深吸一口气,“还有,陛下方才说我无情,但陛下可知道,我的无情不是对所有人,只对该的人。”
罗熙冷笑道:“该的人?”
我道:“陛下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总归记得吧。”
罗熙唇角轻扬,淡淡含着讥笑,“朕记得,朕自然记得,”闷闷一声哼,“绝不相拦,绝不相送,这的确是你李淼淼的作风,”他把手用力向里一收,我跟着踉跄,险些栽入他的怀抱,幸好我及时稳住了脚步,他眼见着未得逞,只好自己抬脚朝前跨栏一小步,“不过,朕却想要你陪着朕一起回宫。”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道:“什么?”
罗熙看着我的表现,面上已然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似光秃秃的梅枝积了厚厚的冰雪,寒意森森,“你怕了?”
我蹙紧了眉,心里有过千万种设想,也准备了千万种说辞,却偏偏没料到罗熙的这步棋,我三年前可是被驱逐出宫的人,怎可再回去?回去后,我又该如何面对曾经的人事?我想一想,神色立马软弱下来,“陛下,我不想回宫。”
罗熙轻轻一哂,“为了他?”
我摇头,“不为了谁,我就是不想回宫而已,因为那里有我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我不想再记起。”
他神色一敛,眼中似生起了怒意,深邃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刚硬忖度,“在你心里与朕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原来是你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说着,他轻蔑一笑,不知道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我淡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屏息片刻,只是用那抹锋利不折的目光盯着我,随后如刀刃般从未面上淡淡划过,一点一点低垂下去,声音悄然中夹着胁迫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