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金华府城,怒气冲冲的黄宗羲并没有返回余姚老家,而是选择一路北上,前去拜会如今江浙为抗清奔走的士绅们的总后台钱谦益。
钱谦益不仅是这些抗清士绅的首领人物,而且还是浙江明军在清军占领区最大的支持者之一。黄宗羲此去,首先便是要把浙江发生的一切告知钱谦益,而他更大的计划便是设法获取其支持——如果能够组建起一支以士大夫领导的抗清武装,那么便可以向陈文证明,士人中也不乏忠义之士,并不只有败类。
就像那重燃了斗志的洪承畴一样,黄宗羲此刻也是充满了奋斗的激情,身怀内家拳的手段、这些年来往江浙道路也甚是熟悉,更是经历颇多,能够应对各种情况,甚至即便是没有这些,此刻的他也满怀着做出一番事业来给陈文瞧瞧的信念,就这么便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黄宗羲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于浙江明军这边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
如今的金华府,水力工坊遍布于东阳江畔,钢铁、布匹、皮革、筋角、木料等一切原材料进入工坊,待出来时却已经变成了浙江明军所需要的货品或是机械;丈量田亩还在继续执行,少有抵制也会被立刻镇压;新兵营里热火朝天,将一个个壮丁训练成掌握基本作战能力的新兵,以补充到各个部队……
浙江明军的占领区如今欣欣向荣,几乎每一天都在诞生出更多的希望,可是曾经的十里秦淮、六朝粉黛之地,却似乎是改了名讳而尚未适应过来,已经不见了明时的繁华鼎盛。
闲来无事,白景赫如寄居于这座江宁城的读书人那般在读书之余总要逛逛这座六朝古都。当然,未免引人注意,孝陵那里还是不方便去的。
今天他去的地方比较近,就在同元书坊以南不过里许的雨花台,那“雨花说法”四字乃是明时的金陵四十八景之一。虽说讲经说法的那位云光法师早已圆寂了千年,但是雨花台本身倒也是个风景秀丽的所在,春日秋月里正是适宜游玩的所在。
雨花台他并非没有去过,不过那份宁静却是他现在所急需的,所以今天便故地重游了一番。
自雨花台回来,正好路过大报恩寺,不过这座著名的寺庙外,插草标卖身的穷苦百姓越来越多,看得他甚至都有买回去几个的念头。但是他并非是什么闲人,乃是潜伏在此的,自然不好将那些外人带回同元书坊。
回到了书坊,厨娘已经将饭食做好。吃过了饭,确定了再无旁人,那掌柜的便进到了书房。
“东家,散布出去的消息已经起效果了,今天我在店里还听两个读书人说过,现如今那位王巡抚大抵已经成了全江宁的笑柄了。”
“他们喜欢笑,就让他们笑喽,正主都不在乎,咱们管那许多做啥。”说着,白景赫嘿嘿一笑,继而对那掌柜的说道:“距离既定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看来明天我的先去观赏次莫愁烟雨了。”
………………
莫愁烟雨指的是金陵四十八景之首的莫愁湖,同元书坊中有一本早在明时便热销于南京的《金陵雅游编》,那里就曾提到过:
“莫愁湖,三山门外,有卢莫愁家此,故名。今中山王孙据为亭榭,参置花竹陴,瞰湖一楼,规制亢爽。钟山横亘,连带江外诸峰,山光与湖光相接;湖心一亭,舟送酒,以表往代风致焉。”
莫愁湖畔堤岸垂柳,海棠相间,湖水荡漾,碧波照人,胜棋楼、郁金堂、赏河厅、抱月楼、光华亭、曲径回廊等盛景掩映在山石松竹、花木绿荫之中,可谓是美不胜收,乃是明时南京城里最值得前去赏玩的所在。
不过现如今,莫愁湖依旧,但是湖畔的园林却早已是楼阁倾颓,厅榭坍塌,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原因无他,明清易代,中山王徐达的后裔们从王朝勋贵沦落为前朝旧臣,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什么心思和财力继续打理祖宗留下来的园林。
只不过,白景赫打算游览的这个莫愁湖,此间其实还与他有些关联,便是王江在南京被软禁的地方距离那里不远,就在三山门附近。
第二天一早,白景赫便出了门,往莫愁湖一游。不过这时候,王江却并不在家中,而是身在江南江西总督衙门。
“罪人王江,拜见制军老大人。”
王江此来,便是来拜见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
“王先生请起,早前本官就说过,王先生也曾为巡抚,无须如此多礼。”
岂料,听到这话,原本已经要起身了的王江却再次拜倒在地。“罪人抗拒王师,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对于这个王江,其实马国柱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其人主理财计的能力有目共睹,再兼已经归附满清,甚至还给陈文写过书信劝降,本可以一用了。奈何陈文所部越战越强,如今已经是满清的大患了。如此一来,王江这个人他们就并不敢用了,唯恐其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现在,他却是或多或少有些不太瞧得起这位前浙江巡抚了。
示意从人将其扶起,马国柱端坐于太师椅上,待王江起身坐下那半个屁股才与其继续叙话。
“王先生此来,可有何时教吾?”
“不敢,罪人只是想为大清效力,好洗涮干净身上的罪孽。”
软禁在府邸,王江连出门都要先向管家提前一天申请,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正因为如此,向马国柱提出为满清效力的事情,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王江这个人使用与否,与能力无关,更多还是要看陈文。此前的日子,陈文越战越强,确实是棘手非常,甚至原本对任命洪承畴为东南经略一事还颇有些不满的马国柱近半年也在暗自庆幸。
陈文越强,王江就越不能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数月前却得到消息,说是陈文诛杀了一批参加满清科举考试的士人,却让马国柱对王江此人的任用与否出现了一丝丝的动摇。
在马国柱看来,陈文此举便是将那些已经有心为满清效力的士人彻底推到他们这一边,乃是少见的昏招。东南士绅力量强大,便是满清如今也不敢轻动,陈文一个只有六个府地盘的武将,兵不过数万,就敢对士绅下手,其败亡可见矣。
而王江这个人,早前陈文便与其割袍断义,前不久风闻其母去世,陈文都没有参加葬礼,反倒是王江以前提拔起来的那些大兰山一系的文官操办的丧事,可见二人矛盾已深。更加让马国柱惊异的是,还有消息称王江的正妻居然改嫁他人了,这更是说明了明军浙江文武对此人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陈文其人,据说也是个用法极其苛刻之人,估计像王江这样的,落到明军手里只怕也未必能好过在满清这边。
由此一来,看上去此人已经与浙江明军那边彻底断绝了关系,尤其是根据管家的报告,此人在得到消息后不是买醉,就是甚至还有过向管家申请出去寻花问柳的事情。母丧未久便如此行径,其道德败坏如斯,与宁死不屈的王翊可谓是天壤之别,实为人所不齿。
若是说这样的人,其内心还会有什么夷夏之防、君臣之义,却是马国柱万万不会相信的。
只不过,任用与否,却还不是他说了算的,王江由于与陈文有关,任何处置都要经过朝廷,他一个区区的江南江西总督,还是不够格的,也没有必要为此担上太多的责任。
“王先生这事情嘛,本官自会上奏朝廷,将王先生的拳拳之心禀告给皇上。”
“罪人多谢制军老大人厚恩。”
………………
出了总督衙门,两个随从依旧跟在身后,不过王江却是不再像此前那般战战兢兢,似乎是有了马国柱的保证,也更加从容了起来。
“那人就是逆贼陈文以前的监军文官?”
“嘿嘿,就是那家伙,听说还让人给戴了顶绿帽子呢。”
“嚯,还有这新鲜事儿。”
“听说逆贼陈文都跟他割袍断义了,要我说,也活该,老娘没了,却终日饮酒花天酒地,这等人,换了老子也没脸认他这么个朋友。”
路旁的闲言闲语传到耳边,王江却无动于衷,依旧故我的左顾右盼,似乎是想借着出来的时光多看看外面的色彩,完全是一副软禁久了满心渴望自由的模样。
“跟着这位爷,咱哥两也够受的。”
“谁说不是啊。”
两个负责监视其人的随从在路上发出了窃窃私语,但是回到马国柱分给王江的宅子,却还是将马国柱的意思原封不动的禀告给了管家。不光是对王江出仕满清一事的认可态度,更是放宽了限制,允许其出门寻花问柳。
这本就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他们的尽职尽责却使得王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的自由度有所提升。当然,出去喝花酒,甚至是过夜他们也是要跟着的,总不能让这么个“高官”脱离了总督府衙门的眼线。
………………
半月后,王江一如既往的带着两个随从出去喝花酒,自然也免不了是要过夜的。
王江当初被俘时,乃是带着一支小部队去招揽台州的明军一同前往金华,辎重等物皆已经由吴登科和李瑞鑫二人装车运走,所以刚刚被王升擒获时,其身上也没有什么钱财。
不过这几年下来,他很早就降了满清,再加上陈文尚在,大兰山一系的文官在浙江明军的官府衙门中也占据金字塔的上层,满清这边自然不会薄待他。按月的饷银、年节的赏赐,从来没有少过,而且随着浙江明军越战越强,赏赐也越来越多,就像是软禁在北京的郑芝龙一样,当满清看重了他们的影响力,钱财上便绝不会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