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宇阳被哥哥击昏后不久突觉遍体生寒,额头尤其冰凉彻骨,立时惊觉,伸手从脑门上抹下一把冷水。却是山腹中的泉水沿山石缝隙汇成细流,顺着石洞顶部向下突出的尖石点点滴落,不偏不倚地打在他额上将他激醒。
他坐起身来,但见周遭一片漆黑,只在洞口处有一方月光斜斜射入略见光明。阴湿的寒气自洞穴深处缓缓涌至,吹得他浑身发抖。蜷缩着又过片时,睡意尽去后才记起前事,不觉失声叫道:“哥!”
清脆的叫声在深邃的洞穴中激起重重回声,越传越远,良久方息。翁宇阳一跃而起,披在身上的袍子滑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异响。他惊疑之下捡起袍子细看,微光中隐约认得是哥哥的衣服,探手袍子里层内兜,摸出一柄尺许长的匕首来。
这柄匕首正是翁亭旭此前杀搜魂雕时所用之物,他临走时仓促之间唯恐弟弟在昏睡中着凉,遂脱下外袍覆在弟弟身上,却忘了取出内兜里的护身匕首。
翁宇阳呆了一刻,忽然想起哥哥去寻找父亲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独自一人待在这阴森幽暗的石洞里实在害怕,急忙收起衣物包裹向洞口走去,打算顺原路返回与父兄相会。不料刚走到洞口,忽听洞内幽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沙沙声。愕然回顾时,却见洞内暗黑依旧,看不出有何异状。只是那沙沙怪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似乎有什么古怪物事正自洞内涌出。
翁宇阳惊骇之下正欲逃走,却听身后狂风骤起,洞内竟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拖曳着自己向后飞去。翁宇阳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中突觉背上一轻,包裹衣物的大包袱竟自松脱,在他之先飞入洞内黑暗中。紧接着疾风骤停,翁宇阳砰的一声跌在石地上摔得不轻。呻吟着回望洞内时,惊见黑黢黢的洞穴深处竟然升起两个黄澄澄的庞大光点。
沙沙轰响声中,那两个光点渐行渐近,四射的精光将周遭丈许远近处尽皆映亮,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三角蛇头的轮廓,那两个光点正是蛇头上的一对眸子。这条骇人的大蛇自深穴中一路爬了上来,粗重的身躯不断摩擦洞壁发出沙沙巨响。
翁宇阳乍见这等怪物,一颗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再也顾不得身上痛处,一骨碌爬起身来,一路惊叫着飞跑出洞。石洞外便是一片开阔平地,遍生着齐胸长草和低矮灌木。翁宇阳气急败坏地在草木间穿行,全力向南方来路逃窜。
那条大蛇此时也已爬出石洞,清朗月光下只见它通体乌黑发亮,首尾长逾十丈,只颈项处便有数人合抱般粗。这大黑蛇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巨目,吐出一条长达一丈的巨大血舌在空中伸缩不定。眼见翁宇阳就在前方不远处拨草急奔,正欲有所动作,南方高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刚猛雄浑的狮吼。大黑蛇一惊之下急忙俯首贴地将长舌在草丛中探了探,细嗅片刻后蛇颈急扬,昂首向天嘶声长啸,白森森的长大獠牙配上血舌巨口显得至为凶恶。
啸声方毕,南山后忽然响起一声峻急鸟鸣。大黑蛇一怔之后忙将巨口对准十几丈外的翁宇阳缩腹急吸,顷刻间厉风骤起,木折草飞。
翁宇阳闻听身后风起,刚来得及将匕首拔出皮鞘,便已被狂风裹挟而去,翻翻滚滚地向后斜飞至半空。大黑蛇张口一接,他小小的身躯便径直滑过血舌和蛇喉跌进了巨蛇井口粗的食道。
翁宇阳只觉眼前骤黑,腥臭扑鼻,身子不由自主地沿着湿腻腻的食道壁向下疾滑。惊慌中不及多想,握紧匕首挥手便刺。只听“嗤”的一声,一尺多长的锋利匕首正好刺穿大黑蛇的食道和腹皮,利刃借着急速下滑之力“豁拉”一声将大黑蛇颈下剖开一条长约丈许的裂口。
大黑蛇剧痛之下嘶吼一声踊身急跳,翁宇阳被这股巨力一颠,有如弹弓射出的石子一般从裂口中直弹出来,惨呼声中一头向地面撞去。
眼见头顶距地面已不足一尺,翁宇阳骤觉双踝一紧,竟被一双大手箍住急旋一周后向上抛起。大黑蛇腾跃之力过于猛恶,虽经牵引移转力道仍是大得惊人,翁宇阳转瞬之间又已飞上半空,瞥眼只见南山后半天皆红。正自惊疑,上升之势忽停,与那边厢余力已尽的大黑蛇同时堕下。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黑蛇重重摔在地上,压平了一带灌木长草。翁宇阳却在中途被一双有力而柔和的手臂接住,立刻又被抱在一个宽阔而结实的怀里。
这一番变故过于突兀迅速,直搅得翁宇阳头昏脑胀,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凝神观看时,只见抱着自己的人身穿黑色长袍,一张和善俊雅的脸上满是笑意,正是傍晚时分在河边救了自己兄弟的古怪黑衣人。翁宇阳一怔之后喜道:“又是你呀。”
黑衣人见他竟能于蛇口逃生毫发无损,心中极为欢喜,呵呵笑道:“小朋友,我们果然很有缘哪。”
翁宇阳正欲再言,黑衣人面色忽变,转头向地上看去。只见那大黑蛇将伤处贴在草地上狠命摩擦,长满长草的地面被它巨大坚硬的腹甲刮出深达数尺的一个大坑。片刻后大黑蛇头颈扬起,颈下的伤口竟已弥合如初,只余一道丈许长的青痕。
翁宇阳见这大黑蛇竟能于瞬间自愈伤口,不知是何妖术,心中更增惊惧。黑衣人却凝视着地上的长草,不可思议般喃喃自语道:“鹿丝草,居然是鹿丝草。”
大黑蛇双目之中凶光暴射,突然撑开巨口向悬在半空中的二人狠狠咬落。
黑衣人应变奇速,抱着翁宇阳凭空提纵丈余,恰好躲过大黑蛇的巨吻,而后展动法诀,一道玄光自右袖中电射而出,倏忽间一分为二,直取大黑蛇双目。
玄光来势奇急,大黑蛇躲无可躲,危急中巨头倾侧,只听“嗤嗤”两声,两道玄光几乎同时击中蛇头上的硬皮,分别刺出一个宽约数寸的小洞,虽未穿透蛇头,却已深入头骨。大黑蛇厉声长嘶,显是极为痛楚。
黑衣人本拟一举击穿蛇脑毙杀蛇怪,却不料这大黑蛇实是天地间的异种,皮坚骨硬,连自己锋刃无双的法宝也只能穿皮入骨而难致其命,无奈只得收回法宝另行攻击。
大黑蛇依前在草丛中翻滚数遭,头伤顿愈。正欲再战,骤觉一股热浪自南山涌至,又闻空中风声大作,寻声望去,只见在山火映衬的南天上,一只红色巨鸟正鼓风驱火而至,嘹唳之声响彻云霄。
※※※※※※※※※※※※※※※
黄狮妖见翁氏父子痴望火场悲痛欲绝,冷冷笑道:“翁行云,你儿子不过是先你一步上路而已,又何须如此伤怀?待本将军送你们一家团聚,共赴黄泉,也免你伤心之苦。”狂蟒鞭一甩便要上前进击,却听北山后锐啸倏起,诡谲凄厉,似有什么凶兽异物示威邀斗。
黄狮妖不由一怔,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中土之地竟会有这等异类,本将军倒要见识一下。”又见火鸟朱雀已然应声飞去,当下再不迁延,迈开大步向翁氏父子走去。
翁行云心系幼子痛如刀割,猛然转身怒视着步步迫近的黄狮妖,满腔悲愤怨怒之情一时齐发,聚拢体内残余真气尽数注入“列缺”神剑,怒喝声中催动红光剑气直刺敌颈。
黄狮妖轻哼一声,振起狂蟒鞭在身前急速旋转,舞成一道金色光幕,如同一面硕大圆盾挡住赤色光束,步伐一无滞碍。狂蟒鞭舞动如飞,卷起周围的气流形成一股强劲旋风,将对方攻来的剑气尽行消弭。
疾风吹起翁行云的须发襟袖猎猎飘扬,被冷月清辉映衬的一张脸惨白骇人。他体内真气消耗殆尽,“列缺”剑身所发出的红光吞吐消长变幻不定,但至多只能照出一尺远近。剑尖上射出的红色光束也已细若游丝,时断时续。又撑一刻后,“列缺”剑芒骤息嗡鸣倏止,油尽灯枯的翁行云颓然倒地,不省人事。
翁亭旭吓得大哭,抓着父亲的手臂不断摇晃,连声呼唤。
黄狮妖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狂蟒鞭扬至空中旋即砸下。金光如电,劲风似刀,眼见翁行云濒死之躯、翁亭旭稚龄之体便要断送在这开山裂石的狂蟒鞭下,突听破空声凄厉劲急,数个黑点自草坪南端的密林中疾飞而至,径袭黄狮妖后脑。
黄狮妖却似早已有备,右足一点,合身纵起,在半空中身形急转,径向暗器袭来处扑去。
那几个黑点去势如电,噼啪爆响中同时打在火场里燃烧正烈的一株参天大树上,登时将数人合抱的树干打断。赤焰缭绕的巨树轰然倒下,在漫山火海边缘砸起一簇冲天巨浪。几个黑点却借着这一弹之力迅速逆飞,回势竟比去势更急,闪眼间便已追及黄狮妖。
黄狮妖骤闻背后锐响又起,颇感意外。巨大的左爪向后一探,立时以指端精纯灵力凝住袭来暗器。伸掌到面前看时,却见竟是数枚黑色围棋子悬于掌上,在它粗大的指甲间有如常人掌中的数粒黑豆。
当翁行云倒地之时,黄狮妖倏闻身后密林之中有极为轻微的步履声缓缓欺近,便知有修真高手到来在后窥视。但它素来桀骜自负,悍然无惧,本拟杀掉翁行云父子之后再将偷窥之人揪出来打死,不料对方竟然抢先发难,以高超浑厚的真力驱动数枚围棋子阻挠它行事。黄狮妖一时大意,片刻间竟两度遇袭,不禁怒从心起,咆哮一声甩手将棋子掷向地面。
黑棋子未及落地又已飞起,向前飞出数丈隐于林中。
黄狮妖大喝道:“什么人藏匿于此施放暗器?给我滚出来!”怒吼声中奋起灵威,狂蟒鞭势挟风雷狠命砸下。但听轰隆一声,浓密的丛林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巨大缺口,数株高大乔木被震得相向而倒累压在狂蟒鞭上。黄狮妖右臂力振,狂蟒鞭顺势扬起,将数株乔木抛上半空,落于远处火场之中。
黄狮妖瞪大一对赤目,在黑暗的丛林中仔细搜寻,却不见有人类踪迹。正自疑惑,忽闻身后远处翁行云颤抖的声音说道:“多……多谢道兄。”一惊回头,却见草坪彼端有一人背对自己蹲在地上正给翁行云疗伤止血。火光月色下只见那人身穿玄青色道袍,背上绣着一个颇为显眼的太极图。
※※※※※※※※※※※※※※※
翁行云昏迷之际忽觉胸中一暖,有一股柔和绵厚的道家先天纯阳真气缓缓注入体内,在自己脏腑间回环流转,伤处疼痛立时大减,神志也渐复清明。睁眼看时,却见一位仙风道骨的长须羽士正自满含关切地看着自己。心知必是此人救了自己,连忙开口言谢。
那道人虽见翁行云醒转,眉宇间却忧色不减,说道:“翁兄弟不必多言,静养身子要紧。”
翁行云惨然一笑,缓缓说道:“小弟心脉已断,撑不了多久啦。只求道兄念在你我相交一场,救救犬子,小弟虽死也感激道兄大恩。”
那道人满面戚容,泫然欲涕,叹道:“我前日才接到门下弟子传讯,得知翁兄弟有难便兼程赶来,不想终归还是迟了一步。”看了看泪流满面的翁亭旭又道:“这是亭旭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宇阳呢?怎么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