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宇阳在大青石后藏匿良久,迟迟不见那位神秘的黑衣先生回来,心中不禁为他担忧。伸长了脖子向山谷中极目远眺,只见烈焰熊熊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流一浪一浪地涌向四周。
北疆一带地近雪国,气候潮湿阴寒,水气充沛。虽然山谷中火势正猛,翁宇阳却仍觉森森寒气流荡身周,吹得他浑身起栗。
又等片刻,忽听火鸟朱雀欢唳振翼之声自密林上空急速掠过,翁宇阳吓得急忙缩回石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却听火鸟朱雀御风之声陡然上拔,大有穿空入云之势,接着排风声渐高渐远,终至杳不可闻。
翁宇阳猜想这红色巨鸟定是向来路飞回了,只不知黑衣先生有没有遇到危险,心中极是忐忑。虽然他与那位黑衣先生相识不到一天而且只见过两次,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见其人举止清雅形容可亲,不由对之颇具好感。后来又屡蒙人家在万分危难之际以绝大神通搭救自己的小命,对他更增了一份感激仰慕之情。此刻见火鸟朱雀已去,黑衣先生却仍是不见踪影,生恐他遭逢什么不测,故而大为忧心。
正自惶悚不安,突觉四周寒意大盛,高大浓密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竟已结起了一片白纱也似的迷雾,轻轻涌动着穿林过石,径向焚烧正烈的山谷中流动。阴寒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的山岭间徐徐冲下,瞬时便将巨大的山谷合围。雾气的前锋甫触烈焰便化为丝丝白气蒸腾上升。明亮欢跃的火苗受寒气侵蚀,气焰也消减不少。
滚滚白雾无休无止的自山林中逸出,压得谷中火圈渐渐收缩。浩浩荡荡的雾气转瞬间便汇聚一处,氤氤氲氲的笼罩了整座山谷。暗淡的火光挣扎片刻后倏然熄灭,丝丝缕缕的黑烟也很快消散,满谷中只剩浓重混沌的白色水雾如浩瀚云海般翻波涌浪生生不息。
翁宇阳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一时间看得出神,连彻骨的寒意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不少。正在痴看,忽听前方浓雾之中响起一阵缓慢滞重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踏着地上一尺多厚的陈年落叶向这边走来。
翁宇阳心中一喜,轻声唤道:“穿黑衣服的先生,是你吗?”
只听迷雾中的步履声陡然中辍,继之而起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虽似极力忍耐却仍是无法克制。咳着咳着突然又是“哇”的一声,紧接着落叶上传来扑簌轻响,似有一碗水泼在了地上。
翁宇阳心中焦虑,急忙寻声向前跑去。他人小身矮,两条腿几乎全部陷入落叶之中,行走很是费力。一步三歪地走出数丈,眼前的迷雾中突然现出一个黑影,正是那位黑衣先生扶着一棵巨树在大咳唾血。
翁宇阳见状大骇,双腿高抬低落,急步奔到黑衣人身前,扶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先生,你还好吧?”
黑衣人竭力忍住咳嗽,喘着粗气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翁宇阳见他面色煞白,口唇间残血尚存,知道他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更是惊慌,只急得掉下泪来,哭道:“你都吐血了,还说不碍事?”
黑衣人举袖拭去唇上血迹,强笑道:“你一个小孩儿家懂得什么?我方才不过是喝了点红色的药水而已,哪里便是吐血了?”
翁宇阳不信道:“你骗人。刚才我明明听见你咳得很凶,一定是受了重伤了。”
黑衣人伸手在胸口轻轻摩挲,潜运真力在脏腑间缓缓周流。口中兀自强辩道:“我之所以会咳嗽,不过是因为喝得太急被药水呛到了,便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吗?倘若换了是你,只怕咳得更加厉害。”
翁宇阳看看地上的一滩鲜血,说道:“既然是药水,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吐出来?不怕病得更糟吗?”
黑衣人笑道:“我嫌它苦不行么?你吃药时难道不怕苦吗?再说我根本就没病,何必要受这份儿苦呢?”
翁宇阳奇道:“那就更不对了,没病你好端端的喝什么药水啊?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么?我爹曾说过,是药三分毒,你胡乱吃药可不大好。”
黑衣人轻笑道:“你太小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告诉你说啊,世间爱吃药的人多半没病,没有病的人也大多喜欢乱吃药。等你长大了自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翁宇阳撇撇小嘴,不满道:“真是荒唐。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哄我开心,但我看你伤得很厉害,再不吃点好药只怕真的会有危险哪。”
黑衣人笑呵呵的看着翁宇阳,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说道:“想不到你这个小家伙倒还蛮机灵的,连我都骗不了你。也好,既然你这么聪明,说出来的话想必也有些道理,我便听你一次。不过我刚才已经服过伤药了,此刻药力初行,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须当潜心静养,万万不敢增加药量自寻死路。还是等明日此时再服一次吧。”
翁宇阳见他言笑自若,看来并无大碍,心中稍觉欣慰。这才发现他一身整洁飘逸的黑色长袍不知如何竟已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他穿着这些零碎布条宛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才一会儿不见,你的衣服怎么就破成这样了?难不成是掉进狗窝里了么?”
黑衣人摇头苦笑道:“小朋友真会说笑。不过说起来真是惭愧,刚才我飞出去一心只想引开火鸟朱雀,却不料一不留神反被它的神火霹雳击中。幸而火鸟朱雀灵力已然大减,否则只怕我当场就给劈死了。不过虽然侥幸捡回性命,衣服却给神火霹雳震碎了。唉,这件袍子是戚二嫂和孔师妹费了一个多月的心血才做成的,就这样毁了实在可惜。”说着连连摇头叹息,可见他对这件黑袍颇为珍视。
翁宇阳笑道:“你这位先生还真是有趣,能够平安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却还心疼什么袍子。难道这件袍子比你的命还要紧么?即便你真的喜欢这件袍子,以后见到戚二嫂和孔师妹时,让她们再给你做一件不就成了?”
黑衣人轻声呵斥道:“不许乱说。‘戚二嫂’和‘孔师妹’也是你能叫的?真是没大没小。”
翁宇阳奇道:“瞧你说的,凭什么你能叫我就不能叫?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随着你那么叫的嘛,你干嘛这么见外?”
黑衣人哈哈一笑,伸掌拍拍翁宇阳的小脑袋瓜,说道:“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嘛。不过以我现下的年纪来说,便做你的爷爷也是绰绰有余,你又怎能跟我这般没大没小?”
翁宇阳嗤道:“真会说大话,你以为这世上就你活得长啊。我不怕告诉你说,其实我爹也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我看你顶多也就和我爹一般年纪,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爷爷啊?再者说,如果我们两个谈得投缘,我一高兴跟你做了结拜兄弟的话,你反倒要比我爹矮上一辈了。”
黑衣人闻言叱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你一个黄口孺子有什么资格敢跟我做结拜兄弟。即便我的年纪不够做你的爷爷,终究与你父亲算是平辈,那么我的二嫂和师妹你又该怎么称呼啊?”
翁宇阳摇摇头道:“我跟她们又不是很熟,随便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倒是你先生的尊姓大名我可还不知道,昨天问你你又不肯说。我想咱们总算是相识了一场,又一起出生入死过,交情非比寻常,我不拿你当外人,你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吧?”
黑衣人心中尚自有些犹豫,正沉吟间,忽见翁宇阳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拔掉皮鞘,持剑在纹理细致的白桦树皮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用手指点着念道:“‘翁——宇——阳’。这就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很好听吧?我知道你喜欢装神秘,不想跟人说自己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像我这样写下来呀,如果我能读出你的名字,就证明我们两个真的有缘,我知道了也不打紧;假使我读不出或者读不全,那就是咱两人无缘相交,就当我没问你没说,你把名字刮掉就是了。你看可好?”
黑衣人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小朋友果然是聪慧过人,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如此我便写上一写,且看你我二人可有宿缘。”
翁宇阳见他答应,心中很是欢喜,忙道:“我识字很有限的,你可不要写得太乱才好。”
黑衣人从翁宇阳手中接过匕首,运劲于腕,“唰唰唰”一阵轻响,在三人合抱的粗大树干上刻下“聂冲霄”三个大字,字迹飘逸潇洒隽秀工致。被剑尖剜下来的数十条轻细树皮打着旋儿缓缓飘落,翁宇阳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抓,却连一片也没能抓到。
黑衣人聂冲霄刻完自己的名字,对翁宇阳笑道:“小朋友,名字我是刻完了,你且看看认不认得?”
他重伤之余弯腰不便,于是直着身子在树干上刻字,最后的“霄”字也比下面的“翁”字高了数尺。翁宇阳离树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费力地退后几步,这才得窥全貌,拍掌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先生贵姓聂,尊名叫做‘冲霄’。对吧?”
聂冲霄仰天长笑,极是开心,说道:“看来小朋友与聂某果真是缘分不浅哪,今日相识实为天意。”
忽听翁宇阳一声惊呼,骇道:“啊呀!我的裤子怎么全湿了?”
聂冲霄闻声看去,只见翁宇阳不断抬腿踩低身边的落叶,露出叶面的两条裤腿已然湿透。不禁笑道:“此地又湿又冷,落叶之中积存了大量雨水。我先前被火鸟朱雀击落火海,便全赖这些落叶护身才没被烧死。现下你只不过湿了一条裤子,我可是全身上下都浸透了。”
翁宇阳皱眉道:“那可不一样啊。你一个大人湿了衣服借口很多的,比如说落水啦、淋雨啦、自己浇的啦,说什么都会有人信。我一个小孩儿家裤子湿成这样,给人家见了一定会说是我自己尿的。那不是活活冤死人啦?我可有三四年不曾尿过床了。”
聂冲霄闻言大笑,右掌轻轻拍打着胸口,连连摇首道:“你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小小年纪便已懂得‘湿裤事小,丢脸事大’的至理,真令聂某由衷佩服。不过你仔细想想看,我们眼下是在中土北疆的深山老林里,方圆数千里内绝少人烟。即便你真的尿了裤子,除我之外又有谁能看到呢?”
翁宇阳摇头道:“不行啊,难道我们一会儿不回去找我爹和我哥么?找到他们之后不一起回村儿里去吗?我现在很担心我爹和我哥,他们找不见我也一定很着急啊。”
聂冲霄笑声倏止,皱着眉头说道:“这便难办了。我被火鸟朱雀击成重伤,须得静养三五日才能长途飞行。此刻只能勉强飞出这座山谷,实在无法送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翁宇阳默然片刻,说道:“那我们现在赶紧动身吧,待在这个冷森森的林子里都快冻死了。既然你飞不远,那我们先慢慢走着也好,反正近一点是一点嘛。”
聂冲霄含笑点头道:“好,都听你的。”将匕首递还给翁宇阳,又道:“匕首上刻的那个‘旭’字是什么意思啊?”
翁宇阳指给他看,说道:“你问这个啊?这把匕首是我哥的,他名字里有一个‘旭’字,所以我爹在铸剑时把它刻在剑身上了。”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柄一模一样的匕首,拔开皮鞘展示道:“你看,这是我爹为我铸的,上面便有一个‘阳’字。我爹可是我们神剑山庄里最好的铸剑师傅,你看这两把短剑造得很漂亮吧?”
聂冲霄点点头道:“嗯,还很锋利呢,难怪能刺穿冰屿魁蛇的肚子。你快把它们收起来吧,免得误伤了自己。小孩儿家还是少玩儿这些凶器的好。”
翁宇阳依言收起匕首,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爹严厉告诫过我们的,短剑只能用来防身,不得随意玩耍。”
聂冲霄慢慢躬身将翁宇阳抱起来,一面说道:“还是你爹说的对呀。”
翁宇阳笑道:“这个自然,他是我爹嘛,说的话怎会有错?”
聂冲霄轻笑一声,随即祭起玄光法宝,缓缓自密林间穿出,越过高耸入云的南山后便即斜斜向下,飘落在山麓的草原上。
若在平时,似这般御空翻山对聂冲霄而言自是易如反掌,但如今重伤在身真力不济,能够飞越山颠已颇为难得,落地时又不禁心跳加速气喘渐急。长叹一声收起玄光法宝,放下翁宇阳道:“我只能飞这么远了,咱们这便开始走吧。”
翁宇阳见他满头虚汗,似是内伤又发,便道:“聂先生,你还是先歇一歇,养足力气再走吧,不然伤势发作起来可就麻烦了。”
聂冲霄摇头道:“不妨事,我慢慢走路也有助于养伤。”当下揽着翁宇阳的小手,一路有说有笑,缓步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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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自卯末辰初时分开始步行,行至正午时分走了还不到二十里。翁宇阳人小腿短,固不长于行路;聂冲霄重伤之余走得也并不比他快多少。两人沿路观赏草原风光,边走边说倒也颇不寂寞。
翁宇阳聪敏灵秀,极得聂冲霄的欢心;而聂冲霄生性宽和平易,言谈饶有趣味,翁宇阳对他也很是喜欢,将自己有生以来的经历见闻悉数讲给他听。翁宇阳初时还很挂念与他失散的父亲和哥哥,但经聂冲霄一再宽慰,加之毕竟年幼,愁绪忧思不易萦怀,很快便置诸脑后了。
眼见日已过午,二人均感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火上升,颇为难捱。聂冲霄遥遥望见前方草地间有一片烂银也似的亮光不住闪动,喜道:“宇阳你看,前面有一条河,我们过去歇歇脚吧,顺便找些吃的。”
翁宇阳闻言精神大振,说道:“好啊好啊,我说了半天话,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饿了。聂先生你一定也很累了吧?”
聂冲霄笑道:“我跟你不同,反倒是越走越舒服,现下伤势已好了不少。”
翁宇阳哂道:“聂先生你少骗人了,世上哪有这种事啊?”
聂冲霄道:“你年幼识浅,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我所习道法与众不同,只需意守真诀,不论走路、吃饭还是睡觉均可行功。”
翁宇阳奇道:“我爹也曾教过我一些真言法诀,但并不曾说有这等妙用。你的真诀又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这么厉害?”
聂冲霄笑道:“你想学吗?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翁宇阳犯愁道:“这么好的真诀我自然想学。但是没有我爹的吩咐,我是不敢自己拜师的。聂先生,你还是等我问过我爹之后再谈拜师的事吧。”
聂冲霄道:“也好,咱们尽快找到你爹便是。——宇阳,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
翁宇阳一愣,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依言将匕首递了过去。
聂冲霄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拈住剑尖,向前方的草丛中甩手一掷,只听“嗖”的一声,寒光闪闪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噗”的一声将蹲伏在长草中的一只灰黑色的肥大野兔钉死在地上。
翁宇阳鼓掌欢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拔起匕首,在青草上拭去血迹还鞘入怀,两手拎起足有他一半大小的死兔子向聂冲霄炫示。
聂冲霄微笑上前,揪住两只兔耳掂了掂,说道:“咱们运气不坏,这只兔子足有二十多斤呢。”
翁宇阳讶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兔子呀?我以前见的都是很小的。”
聂冲霄道:“此地水草丰美,又无人迹,野兽自然容易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