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擎奉师命回到自己的房里午休,在床上辗转多时却毫无睡意,反倒是越躺越清醒了。最终只得废然一叹,起身着好衣裤鞋袜,推门跳入院中。
这座幽静小院位居馨竹院正院东侧,西墙下有一个月亮拱门与正院相通,东墙下又有两扇木板小门通至院外。
独孤擎在檐下青石台阶上木坐片时,忽觉后颈上一阵冰凉,有什么轻巧物事落在了上面。急忙弓身回手,将那物事掏出细看时,却是庭中古槐上随风飘落的一枚干枯果荚。
独孤擎长于海岛深山,从未见过这种陆生树果,把玩片刻后无意中捏开了果荚,却见内里黏附着几粒树籽。尝试着刮起一粒送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硬梆梆的又苦又涩,情知上当,“呸呸”两口吐到了地上。
随手抛却枯荚之后,忽然又对那株参天古槐起了兴趣。走到树下仰首观望,只见数人合抱的树干虬曲盘结,宛转上行,在数丈高处伸展出无数粗大桠杈,浓密绿荫遮天蔽日。
独孤擎曾听戚辛夷说过,这株千年古槐的树种早在馨竹院未建之时就已在山石间萌芽,顺着石隙砖缝曲折生长,后来渐渐茁壮,便拱开地砖得见天日。当年这所院子的主人怜它长成不易,也就未加砍伐,任由它自畅生机,享寿数千年,终成今日之观。
独孤擎仰看多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棵大树长得这么高,爬到它上面一定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吧?”玩兴一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奋身跳上高高隆起的树根,手足并用向上攀援。
他以前常和小慧在深山里攀岩爬树,早就练成了一副好身手。这株古槐虽然树干异常粗大,但树皮上凹凸不平,遍布碗口大小的树瘤皮结,恰可供他手抓足踏。而且树干曲折多弯,爬起来更为省力。
独孤擎爬到两丈多高处,见眼前树干几乎与地面平行,宛若独木桥一般。于是站起身来平伸双臂,在树干上缓步前行。一直走到一根横生粗枝的中段,才停下来举目远眺。
一丈多高的东墙早已阻挡不了他的视线,抱琴峰东面的连绵秋山恰便似茫茫云海中的座座小岛,一齐铺排在他眼前,顿时将他的思绪牵扯到了十万里外的聆琴海畔、悬淙山中。
他这些天来跟着师父奔波劳碌,心无旁骛,丧亲之痛在不知不觉中冲淡了不少,此刻在这古槐横枝上触景生情,忆及垂天瀑旁的藤篱茅舍和祖母慈颜,虽然心中仍自伤感,却已不如前几日初闻噩耗时那般悲痛。
默然凝睇片刻,举袖拭去面上泪珠,视界回复清明后,但见东墙外峰崖畔古松下的丑怪大石上有一人端然危坐,看那背影正是师父戚耿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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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擎忽然想起师父在饭桌上说过要教自己练功的话,急忙转身下树,推门出院,跳下石阶,跑过一片水磨平地,来到古松之下,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师父!”
戚耿吾临风吐纳多时,心境极佳,听到徒儿呼唤,仍自闭目微笑道:“擎儿,你这么快就睡醒了吗?”
独孤擎老实答道:“不是的,师父。我刚才试着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就起来玩儿了。师父,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再回去睡睡看。”
戚耿吾淡淡一笑,说道:“小儿好动,若是往日不惯午睡,现在硬要你睡也是难能。起来就起来吧。”
独孤擎见师父始终不肯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不免心生好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向下面烟岚骀荡的万仞深谷看了一眼,顿觉眼目发晕背脊生寒。退后几步说道:“这里这么高,我看一眼都害怕。师父,你都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就不害怕吗?——咦?原来师父你一直闭着眼睛哪,那就难怪了。”
戚耿吾笑道:“怎么就难怪了?你怎知我看不见下面的山谷?”
独孤擎道:“师父你双眼闭着,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戚耿吾道:“融通练达之士上体天心,下明物理,运眼外之眼,见身内之身。静观默察,秋毫毕现;内省自照,纤尘不染。正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我目虽未启而神自有知,世间万物又焉能逃脱我之心目法眼?”
独孤擎对师父所言多半不懂,愣怔片刻才道:“师父,你是不是说,就算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东西呀?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
戚耿吾却不置答,反而问道:“擎儿,你今天在嘉文馆中除了‘百字谱’之外,还学了些什么功课啊?”
独孤擎道:“苑老夫子今天给我们讲了《大道玄虚经》里的《训道篇》,我已经背下来了。”
戚耿吾皱眉道:“背下来了?是苑老夫子要你们都背下来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苑老夫子没说让我们背书。不过我识字不多,生怕忘记新学的字,就自己背下来了。”
戚耿吾道:“你这法子可就笨得很了。读书贵在明意,只需观其大略,感其精义即可,对于文字细节则不必太过执著。否则惟务雕虫,买椟还珠,难免要吃大亏。
“即如你说的《训道篇》,虽然它全文有五六百字,但其主旨不过是这十六个字:‘道法自然,无相黜言。周而复始,玄之又玄。’
“为师当初看到这两句话时,只觉得文词空洞,言之无物。后来修为渐深再行品味,便觉这两句话虽似什么也没说,却又是什么都说了。‘道’之为物,本就玄虚得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古哲有云:‘道若可道,便是非道。玄如能言,即为妄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独孤擎学问实在有限,对师父触机而发的妙悟心得全然不解,反觉今日师父说话行事大异平常,只怕是已经忘了要教自己练功的大事。于是出言提醒他道:“师父啊,你不是说要教我本事的么?怎么净说这些令人难懂的话啊?”
戚耿吾悠然说道:“世上的本事多得很,不知道你想学什么?”
独孤擎想了一下,说道:“师父,今天我在嘉文馆里见到一位名叫宋初一的师兄,他能踩着宝贝在天上飞,大家都很羡慕他。师父,你就先教我能在天上飞的本事吧。”
戚耿吾“哦”了一声道:“难道你跟着我学本事就只是想让同窗们也羡慕你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的,师父。我想学会这门本事,飞到外面去杀了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它害死了我奶奶,还抓走了小慧,我是一定不会放过它的。不过它长了一对大翅膀,一定很能飞,我要是不会飞的话就杀不了它了。师父,求求你教教我吧。”说到后来,语调渐转凄恻,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戚耿吾心中一软,睁开一双凤目看着独孤擎,说道:“擎儿,‘御宝飞空’之术并不是什么特别难学的功夫。你若当真想学,为师可以赠你一样法宝,传你几句口诀,再教你些培神炼气的窍门。只要你勤奋苦练,不出三月必能驭使法宝随意去来。
“只不过对于我辈修真之士而言,‘御宝飞空’便如常人走路一样,虽为必备之技,却不能只靠它来对敌。如果你只会飞来飞去,却不会用拳脚真力,不能使法宝秘咒,即便你飞得再快再高,也不能伤敌人一分一毫。除非你拼着小命不要,只管往对方身上硬撞。但是对方也不是傻瓜,既会躲闪,又会反击。你若无法自保,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况且你此刻毫无道法根基,倘若贸然习练‘御宝飞空’之类的功夫,背离循序渐进的正道,就好比一个还不会爬的婴儿偏要先学走路,势必要栽跟头,万一伤及根骨脏腑,反而会有碍你日后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