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导沉吟了一下,道:“那卑职就试一试。河东上下,要么是晋王的亲谊,要么是沙陀部的嫡系,因此太原的事,说到底就是晋王的家事。去年腊月做河东推演时,我们四人每人算了一道河东的变数。先说王秀山算的那道,他看的是河东的士林,所谓三晋之地,人杰地灵,本来人才辈出,然自沙陀部入主河东以来,尚武jīng神,文礼教化便松懈下来,士人的待遇也不及以往,虽不至于像卢龙镇那般在读书人身上刺字,但风气使然,造成贤才流失也是免不了的。这些年在朝廷的科场上,河东一面历来表现低迷,士林自然颇多非议,以为这是晋王出身使然,不重兴学所致。去年科举,河东出的举人不过三四十数,金榜之上,明经一科才有三人,而进士科更是无一人上榜,这件事让河东士林又是羞愧又是愤懑,当时就有人宣称,若晋王再不兴学,便要去京里叩阙上书。”
葛从周道:“王秀山说得倒是有理,也正因为此,咱们征河东是选在开科时。兵荒马乱之际,晋王更无暇顾及士林,自然会起事端。不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像黄巢那样的落第文人造反而能颠倒天下者,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河东的士林闹得再甚,也不会波及太原局势。”
卢导点头道:“葛帅高见。那卑职再说说杨景度的推算,杨家的根基在两京,尤其长安,可谓根深蒂固,因而他对朝局看得更清楚一些。葛帅知道,晋王一家虽然率沙陀部世代仕唐,但也并非没有过污点。当年先帝在位,刚刚平息黄巢之乱,晋王便和邠宁节度使交战,战况激烈,竟使先帝离开了长安,导致了襄王之乱,后来先帝于英年龙驭上宾,也是因为这件事。虽说这襄王之乱是邠宁节度使推动,但晋王一样不可推卸罪责,若当时他先一步进入长安,恐怕也轮不到邠宁节度使兴风作浪。这个过节,凡大唐子民都不敢忘。据杨景度讲,自去年来,三省六部的阁老堂官们,就有好几个向圣上重提此事。”
说到这里,卢导便停了下来,至于皇上的反应,他便不好多讲了,不过言外之意却已流露出来:南司的大臣煽风点火,皇上不会不理。
葛从周笑了笑,道:“杨景度真有乃父之风,朝局的犄角旮旯,全都看在眼里了。不过晋王一直疏通北司,牵制南司,这件事也闹不太大。”
卢导便继续往下说道:“再来,就该说说许子恒的推算了,他看的是晋王家内部的不安处。老百姓常说养儿防老,这话在亲王贵胄家却不一定有理,王侯家,儿多是祸不是福。好比晋王家,亲子义子数不清,竟能组建一支太保军,人一多,难免生出摩擦,当年就有十三太保李存孝叛乱。虽说后来晋王削弱了太保军的势力,但诸位太保间的斗争却暴露出来。大太保李存勖已经chéng rén了,且品格才干不凡,又是嫡长子,按理说没人能摇撼其地位。但此人结交甚广,尤其和李罕之的儿子李颀过从甚密。去年腊月时,许子恒便说,李罕之已经羽翼丰满,必和晋王决裂,届时李存勖也会卷入其中。果不其然,今年我军借助李罕之攻入河东,晋王yù斩李颀,大太保李存勖顾念朋友之义,将李颀私放了出来。这件事,就算晋王不想追究,其他太保也不会放过。不说这些太保,晋王还有一个弟弟李克宁坐镇朔州。有道是得朔州者得三晋,乃至天下。这李克宁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儿,因此许子恒推断,晋王家早晚为这些事生出乱子。”
葛从周颔首赞许道:“所谓祸起萧墙,即便许子恒没全猜对,也不会相差太远。”看了一眼卢导,问道:“熙化,你又推算了哪一层?”
卢导讪讪地笑了笑,道:“卑职不及王秀山、杨景度、许子恒,只能讨了个巧,去年腊月归纳各地细作的情报,其中河东一路的细作专门派人回来述职,卑职便去问了问,得知晋王这些年身体不好,每况愈下。若现在太原真的出了事,或许是和晋王的身体有关。”
葛从周道:“这倒是不无可能,若晋王真有了病疾,许子恒和杨景度、王秀山他们的推断,或许会一并爆发。”
卢导笑道:“这是咱们求之不得的。”
葛从周微笑了一下,道:“不过河东根基稳固,即便晋王倒了,家族有变,晋军方面也并非无人能够镇住局面。”
卢导道:“葛帅是否是说周德威?”
葛从周点头道:“正是,周德威周阳五,好不犀利的人尖,今年初我与氏叔琮先行从河北攻入河东,就是在此人手下吃了大亏。”
卢导脸上泛起忧sè,道:“若太原真出了事,像李存璋、李嗣昭、李存审这几个在外领兵的晋将,便没人敢擅作决断,全军的指挥之权,一定会转入周德威之手。若真如此,咱们的处境仍然艰难,尤其是咱们这一路,孤军深入,四处无援,一步差池便全军覆没。葛帅,咱们是否该考虑一下退路了?”
葛从周摇了摇头,道:“没有退路。我军能够扭转局势,全是因为贺德伦氏叔琮他们看到我葛从周豁出老命了,不能不跟从,只要我有一点退缩之意,他们便会闻风而逃,到时候全军兵马就要尽数葬在河东了。”言罢站起身来,缓缓踱至帐外,仰望星月寂寥的夜空,悠悠吟道:“青莲居士的诗说得好,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既入行伍,理应忘却生死,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卢导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