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8年5月11日晚上21时
美国弗吉尼亚州
很多观光客都会把坐落在里奇蒙市郊的克拉伦迪克中心当成医疗研究机构。因为它那毫无突出结构的白色造型令人联想起医疗、处女、纯洁等一系列令人放心的东西,并且周围绿草如茵。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错觉。因此联邦政府下令把全国所有的核设施都进行包装,装进漂亮的白色包装盒里。原先令人联想起满天乌云的铅灰色墙壁被粉刷成纯洁的白色,令人联想起集中营的铁丝网和卫星天线被严密地遮挡起来————变成一堆纯洁无害的白色方盒子。
核设施还是核设施,但把造型改一改,周围居民们对那令人联想起切尔诺贝利的水泥盒子的感受很快好转了。
人类是一种容易受表象迷惑的愚蠢动物。
同样的,克拉伦迪克中心也因为类似的原因而给人以好印象,虽然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里是联邦政府的特殊监狱。
对于一些很麻烦,但却也很有价值的问题人物,联邦政府的政策就是:“把他们送到克拉伦迪克中心去。”
克拉伦迪克中心有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静滞舱监狱,被誉为人道主义的典范。当问题人物被放进这种棺材一样的保鲜盒子里后,静滞场发生器将启动,把他们连同他们周围每一个空气分子中的每一个粒子都纹丝不动地钉在原来的位置上。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要保存多久都行。
伍德就是其中一个。
15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句话确实非常适用于伍德的情况。
当静滞舱那半透明的盖子合上时,他只是觉得周围好象突然闪了一下————然后那个半透明的盖子又打开了。
过了几秒钟后他才察觉到,面前的景物和人物完全不是刚才那一批。
他已经来到了15年后。
静滞舱是个单向的时间机器。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然后他被一个迷人的护士和两个魁梧的警卫带进一间光线明亮令人愉快的屋子里。警卫守在门外,护士开始仔细测量他的脉搏、血压和其他生理数据,输入手中那个华丽的电子笔记本中————它是悬浮在护士手掌上的一个单面全息图,由她手腕上那个小小的手表一样的装置投射出来。这令来自15年前的伍德惊艳异常。
一个黑西装的家伙坐在伍德对面。他笑容满面,光滑的脑门令人联想起刚剥壳的鸡蛋。
护士进行了最后一项检查后,向伍德送去由工业化生产出的迷人微笑:“一切正常,非常完美。”
“谢谢。”伍德说。当然一切正常,15年里连一个粒子都没动过呢。
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您能先出去一下吗?我想和伍先生单独谈谈。”
护士再次送以迷人地一笑:“当然可以,有事请叫我。”
当护士出去后,那人亲切的笑容突然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与郑重的脸。他用查尼斯语说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费恩,理斯特.费恩。啊,不用担心,我只是总统先生的一个助理而已。很高兴见到您,伍先生。”
费恩的查尼斯语非常好,是纯正而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口音————比很多查尼斯同胞说的查尼斯语更容易被听懂。伍德对他的好感度立刻上升了。
“你好。”伍德模仿着对方的微笑:“总统助理?想不到我竟然能和这样一位大人物单独交谈,鄙人深感荣幸。”
费恩严肃的面容再次瞬间切换成友好的微笑:“哪里,您太过谦了。能和您这样的人见面是我的荣幸才对,您根本不必介意这些小节的。”
“很好,费恩先生。那样的话咱们直奔主题,不需要为这些客套话浪费时间,如何?”
“没问题。”
伍德吸了一口气:“首先,让我来猜猜看,15年以后你们把我解冻,是因为最近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对吧?”
“没错,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简单告诉您这十几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啊,这可说来话长了。”
费恩开始把关于这个时代的很多概念介绍给伍德。
虽然“说来话长”,但费恩只用了不到10分钟就把所有的重点解释得清清楚楚:在全球扩散的“遗物”以及由这些“遗物”制造的武器。《乌普萨拉协议》。查尼斯的政局。俄国的新正教。瑞典的海默罗尔姆之家。四国公式。约柜计划。白金钥匙。金色通天塔,以及为什么需要金色通天塔————费恩的每一个用词都简明生动,每一句话都信息量充足。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令伍德惊叹。
“换句话说,你们是希望在发生意外时,就由我出面交涉?”伍德沉思了一下,说道:“总统在3天前就已经制订出的B方案————那就是说,你们也预感到可能出事?”他盯着天花板:“要是佛雷卡要求成为总统,你们也会答应吗?”
“我相信令侄女不会提这样的要求。”费恩十分肯定。
“我劝你小心为妙,就算她本人没这兴趣,单凭你这句话说得这么肯定,她也可能提出这要求的。”伍德从桌上的咖啡壶里倒了一大杯咖啡:“奇怪啊,你们把SEERS打成蜂窝,然后把我丢进保鲜盒里15年,但现在你们好象很有信心的把我叫醒,让我在发生某种意外时充当中间人————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真的要动用B方案,你们打算和她达成什么样的协议?”
“新的政治秩序。”费恩说:“或者说共生关系也可以。”
伍德看着对方,等待对方的解释。
“自从SEERS在你们的实验室里诞生后,人类的世界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费恩说:“很多事情都将发生变化,和以往完全不同。在之前的时代,人类一直都在和自己的同类争夺生存空间,而现在,人类必须面对一个问题:与拥有强大力量的新物种生活在一个世界。”
“SEERS已经被打败了。”伍德提醒他:“人类只是在使用那些武器作战而已,本质上依然是人类之间的战争。”
费恩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令侄女是问题的焦点。她在SEERS的进化历史早期扮演着保育箱的角色,整个机体都被彻底翻新,成为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物种————而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费恩敲了敲桌子:“佛雷卡小姐保留了大量的人性,她很喜欢人类世界的一切,喜欢巧克力、肥皂剧和摩托车。这让我们很高兴,但同时,她可以轻易摧毁整个人类世界。这又让我们很不安,就像薛定鄂那只可怜的猫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安一样*1。而我们需要的,就是在必要时实现初步的和平与合作,然后是长远的关系规划————她要当总统就让她去当吧,反正世界秩序很快就会发生剧变。当她向SEERS许下第一个愿望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因这个愿望而被保存了下来。而现在我们掌握的一些信息显示,这个世界还将继续因为她而存在下去。”
就如费恩预料到的那样,当他说到这里时,伍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不是派人去过‘另一边’?”
“是的。”费恩慢悠悠地说,好象在谈论一件众所周知的常识:“我们曾经派人到过‘另一边’去————很多次,很多人,很多‘另一边’。而且‘另一边’的统治者们告诉我们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虽然很少,但都是些有意思的历史真相。”
“……Anotherside……huhhh……so,thatmeansTHEYhadn’tkillyourmenandsendthemback,right?”
“没错。有人死了,剩下的人或多或少发了疯,但我们有世界上一流的心理学家和催眠师,没有什么软件性质的精神伤害是修复不了的。”
“你们派人去过‘另一边’……”伍德思考了一下:“多少个‘另一边’?”
“到目前为止,23个友好的,11个中立的,2个不友好的。”费恩盯着伍德。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既然如此,我知道了。”伍德知趣地转换了话题:“继续刚才的话吧。”
“我们面对的是与另一种生命形式共同生活的问题。”费恩继续接上前面的主题:“您侄女本身的想法并不重要,无论她希望过怎样的生活,仅仅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问题就在于会怎么改变,会朝什么方向改变。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设法让这种改变尽可能地对人类有利————不管在哪种角度上。”
“换句话说,你们打算和佛雷卡建立联盟。”伍德问:“你不怕她要报效祖国,然后把你们给卖了?”
“您在明知故问。佛雷卡小姐虽然是在查尼斯出生,在查尼斯生活,但她却不是在‘查尼斯社会’中生活的。而且她本来就是区别于常规意义上的人类的生命形式。”费恩说,“查尼斯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地方,而美国对她来说是‘另一个地方’。两者并没有区别。当她进行判断时,考虑的只是自身的立场。也就是说,那无非是一个价码的问题。”
伍德不得不承认,费恩说中了。
“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联邦政府曾经认真制订过与来自地球以外的生物建立合作关系的计划。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参与者都是非常理性和认真地对待这个计划的。它分别根据可能发生的不同情况制订不同的应对策略,而对于拥有‘轻微’敌意和毁灭性军事力量的外星生物,联邦确实有妥协和合作的计划。而现在,白宫把那套锁在保险柜里一个多世纪的东西搬出来了。”
“哇塞!这听起来好象很自私啊。”伍德说:“这样一来,华盛顿那帮人不就成了靠把人类利益出卖给外星人以维护地位的买办?你们不是以民主楷模为傲吗?把地球人利益出卖给外星人,这肯定不合民意。”
“民主这种东西,和对敌人的宽恕一样,是强者的特权,是安全感的象征。耶酥可以去爱他的敌人,因为他是全能的救世主。弱者没资格宽恕自己的敌人,面临危机的国家没有必要照顾民意。”
“我们是政客,既不是种族主义者也不是UFO教徒*2,我们以处理各种势力的关系作为自己的工作,通过协调和权衡各种关系与利害以最大限度地维护国家利益。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生物学家和进化心理学家组成的智囊团,他们仔细研究过令侄女的行为记录,结合她的生物本质分析其行为模式,知道她希望得到的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和她达成联盟关系,联邦将保障她过上安定而舒适的生活,以此交换和平与合作。就像AS与日本政府之间那样。”费恩看到伍德没听明白:“就是麻生真治,您的准侄女婿。作为唯一经历过新生之死的最强使徒。虽然没有婚礼,但他和令侄女之间的婚约是由SEERS亲自做媒撮合的。而SEERS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麻生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本来就是令侄女的配偶。”
“你说到麻生,”伍德问:“他现在过的怎么样?”
“相当好。他无论和日本政府还是我们都一直相安无事,大家都过得很满意。”费恩说:“麻生先生与日本的关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正面案例。只要他本人有意,即使不考虑他本身的战斗力,他也随时能够成为日本的统治者,美国也将承认他的合法性————民主还是独裁并不重要,山姆大叔从不过问盟友的民主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
“小日本真倒霉。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大随时准备出卖他们,肯定会气死过去。”伍德想了想:“但那也可能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比如担心成为世界公敌,比如他本身就没有野心。有很多可能,你那么肯定佛雷卡想要的东西会和麻生一样?”
“是的,我肯定。”费恩说。他的自信令人生疑:“我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人的政治关系,而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在同一个生态系统中的种族关系,与她本人的性格无关————即使她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与繁衍本身,就是造成世界变化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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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伍德对费恩的话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确实会设法与佛雷卡沟通,以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用费恩废话他也会这样做的。
作为一个44岁的中年人,伍德的性格依然像个孩子,包括佛雷卡和麻生在内的很多人都这样说。SEERS也这样说。
伍德出生在一个比后来要开放得多的时代,从很小开始,伍德就迷恋于来自外国的动画片,小人书,不干胶贴纸,模型,游戏机。稍大一点时,日本漫画和动画开始第二次风行,而伍德则贪婪地收集着这些用来毒害查尼斯少年心灵的异端文化产品。
然后是更多的动画片,更多的漫画,更多的模型,更多的游戏。
和令人厌倦的平庸现实相比,伍德非常羡慕漫画中的那个世界:充斥着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充斥着笑料、浪漫和死尸的世界。
伍德希望这样一个现实世界:充斥着怪兽、巨大机器人、超能力者、奇怪的动物,外星人、妖怪、神奇的上古遗物和能一拳打爆地球的美少女的世界。
当然,在这样的世界生活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情,伍德很清楚这一点————除了主角以外的人都是没有价值的群众演员,一种会说话的布景而已。随时可以被消耗。但他希望自己不是群众演员中的一个。
当伍德上高中的时候,教会宣布外国动画和漫画是毒害青少年思想的异端,应当被禁止。于是这些他所喜爱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
等到上大学以后,教会下令禁止进口、翻译和发行“境外少儿美术片”,以及周边产品————这就是所谓的境外ACG产品封禁法案。
日本和欧美的动画和漫画并没有多少政治性内容,但是教会高层认为这些东西仍然是在间接地宣传不健康思想,即使没有直接的异端言论,也可能为未来的异端思想的出现产生促进作用。
同时,一直被扶持的本土的动画和漫画始终无法和舶来品相比————查尼斯并非没有好的漫画家和动画制作者,但问题是不可触碰的禁区实在太多了,任何犯禁的内容都将导致作品无法发表。而一部没有犯禁内容的作品,无论是动画还是漫画,都只适合6岁以下儿童观看。
当ACG产品封禁法案出台后,在地方教会大主教的督促下,全国各地开始以令人生疑的高效率地实施这项政策。不到两年内,全国各大主要城市已经再也看不到外国动画片、漫画、游戏和周边产品的存在。
伍德对此深恶痛绝,但至少他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这种异端文化产品。
于是他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笔名写各种各样的同人作品,然后在网络上发表。
这就是他在新时代的新嗜好。
因为这个嗜好,他始终没有谈过恋爱,并且他也感觉不到恋爱的需要。
漫画和动画片,游戏和模型,取代了在这个年龄中本应该由恋爱担任的角色。
佛雷卡曾经说过:“像你这种中年宅男不可能去恋爱的,对你来说那就是一个不能SAVE/LOAD的恋爱游戏,而且你本来就不喜欢玩恋爱游戏。”
中年宅男?她说对了。
直到40岁时他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嗜好,仍然独身。
没有谈过恋爱。
如果一个单身男人到了40岁仍然迷恋动画片和漫画,喜欢收集模型和手办,那么你就不可能指望这样的人有什么社会责任感。
就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伍德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那是废话,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绝对不会因为“想看看SEERS到底能够进化成怎样的形态”这个单纯的动机而拒绝执行公司的命令,把SEERS带到查尼斯。
伍德是个喜欢,而现实世界就像8点档的50集湾台连续剧一样无聊,既没有外星人入侵也没有机器人造反,充斥的只有被称为人类的没毛猴子们之间为了争夺香蕉和母猴的红屁股而发生的种种反复上演了几百万年的老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