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淳朴的庄稼人来说,受过别人一分一厘的恩惠也总是牢牢记在心里,哪怕自己根本还不上,年年在土里刨收成的时候也会想着有一部分是要凑还人情的。胡顺的身上就保留着这种高尚品质——尽管看起来不值一文——比如今许多自命风流的文人士子都高尚地多。
因此上,对于胡顺来说,陆鸿救过他儿子的命,他就记着陆鸿的情,哪怕这个年轻人至今来历不明,他也愿意接受对方,并一直看做是自己的亲人。
陆鸿来的第二年洪家庄一户姓陆的人家在山涧里摔死了儿子,还没来的及向官家报丧,胡顺连夜赶路过去,花了十几贯钱硬生生瞒下了丧事,帮陆鸿顶了陆家儿子的户籍,又收作义子,总算是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年轻人带进了胡家的大门。
此时陆鸿高高瘦瘦的身影从大门外迈进来,看了一眼戚戚然跪在堂中的胡效庭,说道:“我替效庭去罢。”
胡家几人都愣在当地。
陆鸿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甚么样的心理,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为了报答胡顺的恩德,或许只是想跳出这百无聊赖的人生,切切实实地参与到这个激情澎湃的历史之中……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反对,陆鸿就这样代替胡效庭上了征兵的名册。
除过胡顺一家人,对于“陆鸿参军”这件事最开心的莫过于三流子了,他在村里的打谷场上一边等征兵的人,一边拉着陆鸿叽叽咕咕地说个不休。不外乎是一些当兵吃粮的好处,还有封侯拜将的愿景。
有这样容易?陆鸿没有给他泼凉水,洪县令中午差县里录户籍的文书给胡顺带了信,这回说好听些是征兵,其实征的不算府兵,只是集结一批乡勇到各大军寨待命,一则做预备兵源随时抽调入编,二则充作苦役伺候那些兵老爷们,总之既上不了战场,也立不了功业。
而且青州行营已经明确发下文来,要从保海县团练兵中抽调很大一批随军调用,小陆是自愿以民夫身份被征用还是以团练身份入编,要看他选择。陆鸿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依然加入了民夫的行列……
晌午过了三刻,胡顺便陪着县里来的文书带着户籍花名挨家挨户点丁,上河村免不了又是一阵求告哭喊。申时二刻,周边几个村庄乡丁都到齐之后,打谷场上已经或站或坐集合了百十名壮丁,打谷场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父母亲属,都在忐忑地等待着。傍晚保海县尉亲自带着几位校官风尘仆仆地从县城赶到村里来,一名身穿青色军袍、腰带上嵌着四枚铜钉的校官将一支“征”字旗在打谷场边一插,剩下几个大头兵搬来折几马凳,铺开笔墨文册,在旗下搭了个临时征点后便跨刀分列两旁,乍看上去挺像是县官老爷升堂问案。
这时一位三十岁出头,浅绿色袍服、文士模样的军官从马上下来,大喇喇地坐在马凳上,向县尉点了点头。那薛县尉会意,走到候在一旁的胡顺边上,低声吩咐几句。胡顺连连颔首,听完之后向薛县尉一拱手,指着人群中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说道:“老薛,那个是俺家的,一定要请上官照应着些。”说着亲昵地拉过他的手,往袖筒里塞了一大一小两件硬邦邦的物事。
薛县尉连忙应了,他这一路走来六个乡曹倒有五个特地托请他关照子侄,人之常情嘛,但是他一个小小的县尉又管不到卫军军营的事,因此都是嘴上答应,扭过屁股就没再当回事。
不过这胡顺和洪县令的关系他是一清二楚的,平时自己和胡顺之间私谊也还过得去,再加上刚才袖里那一番心意也着实感动了他——他方才已经捏过了,约摸十两和二两的银锭子各一枚——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回到征旗下,在文士将军身侧深深一揖,压低了嗓门道:“马将军,学生这里有个亲近的侄儿,眼看着要上沙场为国效力了,不才恳请将军提点一二,不胜感激。”
这文士将军是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身边四个侍卫模样的大头兵都是正九品,而薛县尉只是从九品的文官,自称“学生”倒也不算拍马。不过那马校尉根本不在乎他自称甚么玩意儿,就只那句“马将军”听着舒坦。官面上五品以下不称将,不过私底下没有这许多规矩,这老薛一声“将军”那是大大的捧他了。因此上马校尉笑眯眯地转过脸,笑道:“是哪个呀,点给本尉瞧瞧。”
薛县尉听他答应,顿时笑容满面,说道:“不忙不忙,待会人来了学生悄悄给将军说道就行。”说着更加压低了声音,“这点小意思,将军务必笑纳。”说着有样学样,把那锭十两银子塞到马校尉的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