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水汇入江水之地,江夏城西南九十二里,惊矶山顶,一个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西侧临江绝壁之上,时而远眺对岸小军山的秋叶,时而俯瞰大江,意态闲适,仿佛闲庭信步。只是今日狂风大作,这绝壁之上已经是风吼如雷,这令人几乎难以睁目的狂风吹得这女子一身青衣猎猎飞舞,若是远远看去,令人怀疑这女子将会乘风而去。
这女子虽然立在险地,又被狂风袭扰,可是她的形态气度却有着说不出的闲雅风流,她一双明晰沉凝的眸子凝望着江心来往穿梭的船只,眼中透出复杂的光芒。落日渐渐西沉,此刻已经是酉时初,正是行路商旅应该寻客栈休息的时候了,若是阳光落到江水之下,再赶路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就在夕阳半沉入江水,江上已经帆影稀疏的时候,青衣女子眼中突然一亮,只见一叶扁舟张着满帆逆流而上,在这样波涛迅激的江面上竟如离弦之箭一般破浪疾驰,当真是匪夷所思。虽然隔着数里距离,又是从高处下望,可是那青衣女子仍然将那驾舟之人看的清清楚楚。只见这人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魁伟,相貌颇丑,黄面细眼,穿着灰色的袍子,衣襟之上尚有污迹,腰间布带之上系着一柄破旧黯淡的古剑,一手控舵,一手掌帆,宛若神意控舟,在他脚下却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红漆葫芦,那大汉不需掌帆的时候,却是不时地举起葫芦,仰头畅饮,即使在驾舟穿越江心激浪的时候,仍然不曾放下葫芦,气度豪迈风流,令人一见心折。这女子眼中流露出钦佩之色,却又被淡淡的惆怅淹没。然后她便将气息敛藏起来是后退了几步,这个位置,她还可以勉强看见江心的景象,可是下面的人却是看不见他了何况谁会平白无故向山顶张望呢?
就在轻舟即将穿过两山之间的狭窄江面的时候,三艘轻舟成品字形自上游迎面而来,一个华服玉冠的英俊男子负手立在为的轻舟船头,这男子略嫌清瘦的俊逸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身上披着雪白的披风,但在江风吹拂下,露出金丝绣麒麟的黑色锦衣,头上玉冠,腰间锦带,身上系着绿色鲨皮鞘的短刀,刀柄上明珠璀璨,这男子一身装束华贵非常,理应是乘着楼船在江水中遨游才对,此刻却是轻舟犯险,令人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觉。
可是这青衣女子看到这华服男子,面上却露出慎重神色,目光炯炯,不愿错过这男子任何轻微的举动,那华服男子自是不知还有旁人在左右窥伺,目光炯炯地望着那灰衣男子,这时候两叶相对的小舟都在江心停住了,江水滔滔,江风浩浩,这两艘静止的小舟越显得诡异。而另外两艘小舟则一左一右包夹而来,站在左侧船的是一个修眉俊眼的儒服书生,只不过这书生肤若凝脂,明眸流转,妩媚含情,一看就知道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而右侧船上则是一个白皙瘦弱的青年男子,虽然不过三十一二模样,但是精神萎靡不振,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那被三人围住的灰袍大汉,目中寒光一闪而逝,大笑道:“凌某何幸,承蒙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看重,就连胭脂书生秋素华、破浪神蛟居重也来关顾,真让在下倍感荣幸。”
那锦衣男子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朗声道:“两年之前,阁下大展神威,率领凤台阁白虎司在清河、平原、渤海三郡大肆屠杀,尽破我春水堂十六处秘站,本侯精心训练的谍探,被你杀得干干净净,本侯师弟血手神刀宣泌被你阵斩长街,此役之后,阁下在燕山护卫之中升任副统领,自然是洋洋得意,可是我春水堂上下却是将阁下恨之入骨,若是你老老实实躲在燕山也就罢了,只是阁下未免将本侯太不放在眼里了,竟敢孤身南下,经江夏而赴岳阳,深入春水堂腹地,若是本侯不将你截住,只怕天下人不仅看轻了春水堂,就连家岳的面子也要被阁下扫落在地了。”
凌冲闻言大笑道:“师侯爷未免太自说自话了,春水堂既然是越国公所属,就应该在东南耀武扬威,却不该窥伺青州,宣泌在平原、海陵杀死五品以上的官员武将十七人,白虎司监察使四人,其余无辜牵连之人不下百人,凌某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将其当众杀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若非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尸骸送归江都,至于其他的小喽啰,可惜凌某杀的还是太少,至少有十几个聪明人逃到了齐郡,奉了殿下之命,凌某可没有赶尽杀绝。”
师冥闻言怒极而笑好,既然如此,本侯今日也不会斩尽杀绝,此地十里之外,前后水路,皆被本侯设下了埋伏,若是凌统领能够冲出本侯这一关,那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可是如今本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够突破本侯的拦截,那么本侯就放你一条生路,不令属下拦截于你。”
凌冲冷冷一笑,面上露出讥诮之色,包括皇室在内,天下诸侯无不收罗爪牙,召纳亡命,燕山护卫虽然天下闻名,可是春水堂却也是毫不逊色,如今堂中三大高手一起出马有精兵前后设伏,地利人和全部欠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冲破这一关,这所谓的一线生机和没有一样,这人如此不过是想消减自己的斗志罢了,想到此处,凌冲傲然道:“你们春水堂只晓得耍弄些阴谋诡计,就是凌某想要和你们真刀真枪的厮杀,却也没有机会,今日难得侯爷有胆子露面,凌某若是不笑纳了尔等的大好人头,岂不是可惜得很。”言罢,单手举起葫芦,倒转过来,澄黄的酒液如同流泉一般倾下,凌冲仰面朝天,尽情畅饮,葫芦中还剩下的十几斤美酒竟是全部被他喝下。
师冥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却没有趁这机会出手,幽冀势力与唐家在青徐犬牙交错,对于彼此的实力就算不全然知晓,可是也能知道十之**,在他得到的情报无一不说这燕山护卫的副统领鲁莽冲动,当日此人奉命清洗青州三郡,却是不善隐忍,过早动,虽然春水堂损失不可是却令许多中坚分子都逃了出来,事后虽说被迁升为副统领,可是据说燕王世子对其颇为不满,将其闲置下来,若非是燕王许彦亲自出面,只怕此人已经被踢出燕山卫了。此人乃是燕王亲信,至今仍然能够留在被世子罗承玉掌控的燕山卫无非是双方不想撕破脸皮何况此人虽然粗疏,但是武功的确是极为出众,只不过因为忠于燕王才被闲置一旁罢了。
今次得知此人南下,师冥之所以设伏拦截,却并不是为了替属下报仇,两家乃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若是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只会做得更狠不留情面,他的目的却是要生擒凌冲。此人的存在,虽然不过是为了照拂在燕山卫的争夺中处于劣势的燕王的面子,而且他双手沾满了皇室和唐家秘谍的鲜血,这般孤身南下,只怕是有来无回,这样的情形别说自己看的明白,只要是稍微有些聪明的人都不会看错,联想到日前得到的关于幽冀内部不稳的情报,师冥断定这是燕王世子想要借刀杀人。师冥他能够以一个庶民之身,成了堂堂的郡主仪宾,一手掌控唐家对外的情报自然不是甘心被人利用的人物,虽然杀了此人能解心头之恨,但是若能生擒此人,却有可能得知燕山卫的内部隐秘,一个曾经担任过燕山卫副统领的叛徒,会给这个和自己多年对峙的组织带去什么样的危害,师冥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有急着攻击,以免凌冲绝望之下自尽身亡,师冥希望这人能够始终保留一分希望,这才能让自己有机会擒住这杀星。
最后一滴酒液落入口凌冲哈哈大笑,随手一掷,那几乎蓄慢了千钧之力的酒葫芦凌空抛出,砸向那白皙瘦弱的男子,伸手向腰间一摸,一道如雪的剑光破空而起,连人带舟向师冥撞去,师冥微微一笑,短刀出鞘,势如长虹,刀光剑芒撞击在一起,出无数细碎的铮鸣之声,两只轻舟船头相抵,竟是僵持在了一起。与此同时,那白皙男子一掌击碎了葫芦,却是不曾上前夹击,反而将小舟退后了丈许,倒是“胭脂书生”美目流转,长袖之中飞射出三丈红绫,卷向凌冲的双足,口中却婴咛一声道:“哎呀,凌统领做什么这样拼死拼活,一起坐下来喝杯酒不好么?”她的语声分外的娇柔妩媚,充满了惑人的魅力,可是那三丈红绫却是变幻莫测,只是向凌冲手足缠去。
师冥与凌冲两人兔起鹘落,出手都是迅捷无伦,攻防趋守,师冥手中虽然只是一柄尺许长短的短刀,刀法却是刚猛非常,进攻之时有如电闪长空,防守之时竟如一夫当关,数丈方圆之内到处都是银光流射,刀势落处如同疾风骤雨,大有横扫天下的气势,凌冲一向以剑法威猛著称,可是在师冥的刀势下居然只能堪堪抵住,双方的招式都是凶猛凌厉,刀芒与剑气时常缠杂在一处,出嗤嗤之声。而秋素华的红绫却是将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化成红云三丈,将凌冲的退路阻住。红绫就在刀光剑影之间盘旋往复,只要凌冲稍有松懈,就向他的手足缠去,师冥仿佛能够预测红绫的攻势一般,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将凌冲向绝境之中逼去,师冥和秋素华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就是武功高过他们的人也很难相抗何况凌冲的武功和师冥不过是伯仲之间罢了。其实他能够在百招之内不落下风,已经出乎了师冥和秋素华的预料,师冥心中满是嫉妒之意,这样的高手宁可在幽冀受尽冷遇,却不肯投效春水堂,心中怒火熊熊,师冥的攻势多了三分残狠,令得凌冲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又过了片刻,师冥察觉凌冲已经守多攻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朗声道:“凌统领何必还要挣扎,你在燕山卫中虽然身居高位,却是得不到信任倚重,如今又被派来此地送死,不如弃剑投降,本侯一向喜爱天下豪杰,越国公对于属下也是恩遇非常,阁下若肯投了江都,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燕王世子既然不看重阁下,你又何必替他殉死呢?”
此言一出,秋素华配合默契地放缓了攻势,而居重则是再度驾舟远离了丈许,目光炯炯地望着交战的三人,若论水性,居重乃是东南第一人,自然不会让凌冲有机会从水路脱逃。
听到师冥的话语,凌冲面上的神色明显的一变,虽然手上并未放缓,可是却明显地多出了一丝犹疑的意味,双目之中寒光闪烁,突然怒喝一声,身剑合一向师冥扑去,师冥眉头一皱,他能够感觉到凌冲剑意之中一往不回的绝决,在这种绝对优势下,他自然不会想和凌冲同归于尽,刀势一转,转攻为守,想要磨去凌冲的斗志,而秋素华更是手腕一抖,红绫如同灵蛇一般向脚下缠去,却是看准了凌冲拼命之时少了防范。两人联手对敌已经有数年经验,疾缓之处拿捏妥当,毫无破绽可寻。
刀风剑气相撞的一刻,师冥只觉对方的剑势软弱无力,心中一惊,正欲收招,凌冲却已经借力飞退回去,师冥心知不好,高声喝道:“素华,退。”他刚喊出一个凌冲已经倒翻过身去,一张口,一道雪亮的酒箭向秋素华射去。秋素华长袖挥舞,却是流云飞袖的功夫,想要挡住酒箭,但是只听见嘶嘶之声,儒衫长袖已经被酒滴射穿,心知凌冲乃是将丹田罡气混入了酒箭之秋素华不顾一切地翻身落水,在她入水的瞬间,听到打击在船身上暴雨惊雷一般的急促声响,心中一寒,若是这酒箭射到自己面上,只怕自己的容颜定会被毁去,心中不由生出无穷恨意,听得声音已经停止了,秋素华浮出水面,纤手一抖,三缕银芒向凌冲的背影射去。
用腹中积蓄许久的酒液化成箭矢逼退秋素华,凌冲毫不犹豫地扑向江岸,此地江面并不宽广,若能上岸,便可以觅地躲藏,此地距离唐家和滇王吴衡势力的交界处的嘉鱼县,不过一百六十里,若能突围,仍有生望。在他身后,怒火冲天的师冥凌空扑来,距离凌冲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已经挥手出刀,短刀宛若电闪雷鸣一般射向凌冲后颈,凌冲反手一剑,剑刀相击,短刀激射而还,师冥挥手出擒龙暗劲,短刀盘旋着回到他手中。而凌冲也趁机身形一沉,向水中坠去,几乎是与此同时,秋素华的银针已经无声无息地射入了凌冲肩背,这还是因为凌冲身形下沉的缘故,否则必然已经射中他背心要**。
凌冲只觉右臂一麻,便再无知觉,也顾不得检视,单臂用力径自向岸边游去。岂料水下黑影一闪,有人向他双足扯去,心知那人定是居重,凌冲身子一蜷,避开居重双手,在水中一个翻转,已经交到左手的长剑向居重刺去,却正和居重手中的分水刺撞个正着。凌冲借力潜行,一口真气未浊,已经前进了十数丈距离,可是就在他仰面出水换气之时,身前却有人破水而出,那人正是居重。
居重手里的分水刺径自刺向凌冲前胸,凌冲无奈之下,只得运气下沉,身形自然蜷缩,避过居重之后,双足舒展,一脚踢向居重手腕,居重眼中闪过赞佩之色,在水中身躯一扭,轻轻巧巧地脱出了凌冲的攻击范围,却如游鱼一般潜入水底,顷刻之间,两人都是再次没入水交战的情形皆被起伏的江面掩盖,他人竟是无法知晓战况如何。
望着起伏不定的江面,师冥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时候秋素华也已经出水登船,看看周身上下如同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怒道:“堂主,这人太可恨了,等到问出了口供,就将他交给我吧,我要让他这辈子都记得我秋素华。”秀美的容颜上露出恨恨之色,可是却丝毫不减妩媚娇柔,令师冥心中一荡,却是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她曲线毕露的娇躯上移开,淡淡道:“你别看轻了他,我们三人在水上围攻,才能将他困住,如今还没有擒住他呢,若是被他逃走了,只怕我们的面子都丢尽了。”一边说着,一边解下披风罩在秋素华身上,秋素华眼中波光潋滟,显出无限柔情,却只是低头将披风系好,默默不语。
师冥凝视着江面,心中也有些不安,不过他深信居重的水性无人能及,所以按耐着性子等候,又过了片刻,有人破水而出,却是居重扯着半昏迷的凌冲游了上来,他神色疲惫地将凌冲推到船上,喘了口气才跃到船上,道:“他的水性也不错,如果不是秋姑娘的毒针奏效,只怕还得花上半天时间。”
秋素华笑道:“这是当然,本姑娘的毒针暗器,初时不觉的什么,等到毒性深入血脉之后便一不可收拾,只要他中了我的毒针,就别想逃走,若非怕他沉到江底,其实居重你也不用去擒他。”说罢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