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出现在浮台之上的那一瞬间,西门凛和师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会合,纵然是不相干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两人炽烈的目光仿佛在空气中激起了一线火花,只是却没有人想到,此刻,这并非是两人心怀切齿之恨,而是因为在一瞬之间交换了无数默契,达成了联手对付杨宁的协议,当然这两个人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破绽。
看到秋素华已经乘舟返回,心中再无牵挂的师冥立刻扬声道:“子静公子既已落败,虽然非战之罪,也终究是败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决斗,本侯还未听说过败阵之人可以再次出手的,这似乎并不符合江湖规矩。何况子静公子三战都不轻松,想必已经视筋疲力尽,为何还要逞强出战?”口中虽然说着似乎不满的话语,但是师冥一边说话,一边却是暗中打了个手势,一名青袍鬼面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退向舱中。
西门凛目光炯炯,已经将那侍卫的举动看在眼里,却是故意忽视不见,一边令人去接凌冲回来,口中却反驳道:“师侯此言差矣,子静虽然不慎失手,被伊会主胜了一阵,但是毫无伤,自可再战,侯爷也说子静之败非战之罪,既然如此,如何不能再战,若是侯爷怕了子静,不愿让他出战,那么本座也就认了,不如就让本座亲自出战,成全侯爷的英名如何?只是这一次侯爷可别让秋姑娘代为出战了。”
听到西门凛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师冥心知若是自己当真不接受杨宁出战,那么己方可就落了惧怕杨宁的口实,一旦如此,就是真的取胜,江东群雄也是颜面扫地,根本是得不偿失,达不到立威的目的。不过他本就不想阻止杨宁出战,方才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顺便拖延一下时间,令人请出真正对付杨宁的杀手锏罢了。所以他在眼角看到一抹灰色衣角出现在舱门的时候,便高声道:“既然西门统领这样坚持,本侯也只好顺天应人,不过若是子静公子有所损伤,可别怪本侯言之不预。”
西门凛淡淡一笑,从容道:“子静,你可要领会师侯的一片好心,若是不愿出战,却也无妨,本座还未出手呢,别说子静你难遇敌手,就是本座,想必也可以横扫江东。”此言一出,人人都当西门凛和师冥针锋相对,故作狂妄之语,江东一方多半怒气冲冲,只有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人才察觉到其实西门凛是在对杨宁用激将法,此言一出,以杨宁的高傲,等于是彻底断绝了杨宁弃战的可能。
杨宁闻言神色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扫视了众人一眼,一双眸子仿佛亘古不变的苍穹一般清澈深邃,没有丝毫的轻蔑,只是有着无尽的漠视,他早已将江东众人的武功深浅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无人可以胜过自己,所以西门凛的激将之法在他心目中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听过也就算了,可是他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冷漠比狂妄和傲慢还要更加刺痛人心。若非众人忌惮他的武功和狠毒,只怕早已非议四起了,即使如此,许多自恃武功高明的悍匪或者白道高手,眼中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意图,虽然杨宁出来之后神采奕奕,可是他们也多半都是一流高手,自然知道疗伤对于真元真气的消耗,先入为主,总是不肯相信杨宁已经恢复了元气,甚至有些人猜疑,杨宁是否是外强中干,想要用先前的显赫战绩威慑众人不敢应战。当然有些人却是绝对不会走眼的,而且也和西门凛一样生出了无穷的疑问。
杨宁重新出现的那一刻,原本言笑晏晏的颜紫霜眉宇之间蓦然多了一缕惊诧之色,秀雅端丽的容颜上显出几许怔忡的神色,原本温润清澈的目光竟是多了几分冰寒,目光从杨宁身上移回到棋枰上,略一思索,将一粒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打入了黑玉棋子疏落有致的重围,转瞬之间,原本支离破碎的白棋已经连成一片,相互辉映的柔和光芒,仿佛结成了罗疏而不漏。
明月璀璨如同寒星的眸子略略一黯,继而笑道:“姐姐的棋路平和中正,细致绵密,官子之时更是步步为营妹认输了。”
颜紫霜神色淡然,含笑道:“妹妹棋风凌厉,变化莫测,常有奇思妙想,若论棋力本在紫霜之上,只是常有急功近利之举,不及紫霜棋风稳健,故而才棋差一着,而且妹妹想必终究是分了心,若是冷静下来,思虑周密些,紫霜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有败无胜。”
明月叹气道:“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妹不合为了江上胜负分心,故而受到外物侵扰,以致转胜为败,只是明月不明白,姐姐难道就没有分心么,今日是否事成,对姐姐来说干系重大,对小妹来说尚有无限可能,为何姐姐却能始终不乱心志呢?”
颜紫霜微微一笑,端起香茗道:“只因紫霜十分自信,九殿下断然不能逃过此劫,妹妹可知道无色庵主是何等样人?”
明月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听家母所言,昔日翠湖之唯一能够和岳宗主平分秋色的就是出世一系的平月寒,今日的无色庵主,若论才华气度,平月寒如皓月当空,不逊于人,若论武功,平月寒不仅胜过岳宗主,而且推陈出自创三十六式孤寒剑法,虽然不合翠湖路数,但是威力更胜一筹,只可惜平月寒性情孤傲,惯以个人好恶了断世情,不若岳宗主深明大义,品性大度兼岳宗主有功社稷黎民,故而在争夺宗主之位时一败涂地,愤然远走江湖,从此不与翠湖中人往来。家母曾平月寒非世间人,奈何辗转十丈红尘,不得脱,可惜了无双性情。”
颜紫霜叹息道:“令堂品评人物,素来十分精当,平师伯性子孤傲非常,虽然从来和宗主不合,但是宗主一向钦佩她的武功人品。当年平师伯离开翠湖之时,宗主曾经亲自相邀,虽然碍于翠湖门规,不能留她在翠湖隐修,可是宗主亲自选择了翠湖一处别府为平师伯隐修之所是三顾茅庐,诚心相邀,希望平师伯能够捐弃前嫌,成为宗主左膀右臂。只可惜这番好意却被平师伯弃如敝履,从此绝迹江湖,直到数年之后引领平烟师姐进入翠湖之时,才露出些许踪迹,这些年来,虽然宗主履有书信问候,但是却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回音。这一次紫霜以还恩令相邀,事先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握,幸好平师伯虽然冷面冷心,却果然如宗主所言,心中依旧留恋着翠湖,若非如此,急切之间,紫霜还真是寻不到一位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件事情呢。”
明月闻言惊叹道:“原来如此妹还在惊讶,据闻平月寒桀骜不驯,怎会轻易答允姐姐出手,原来姐姐如此大方,竟然用上了还恩令,看来小妹的赌注是输定了。”
听到明月服输的话语,颜紫霜非但没有一丝欢喜,反而生出不妥的感觉,只因她觉明月的一双星目之中竟满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轻扫,只见明月身侧的地毯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十几根象牙算筹,感觉到颜紫霜怀疑的目光,明月挥袖将算筹拂乱,含笑道:“小妹心血来潮,方才替九殿下卜了一卦,震上坎下,雷水解,卦象是草木舒展之象,遇困可解之意。不过小妹易学粗陋,算出来的卦象往往适得其反,所以这一阵九殿下多半是逃不掉了。”
颜紫霜微微一笑,垂下眼帘,心中越不安起来,她自然知道明月的生母乃是算学大家,占卜星相也是十分精通,明月深得其母真传,想必这一卦不会有什么错失,翠湖弟子素来顺天应人,这一卦对颜紫霜来说实在是不甚吉利。更何况她深知明月为人,若是没有一些根据,是不会凭着虚无缥缈的卦象来确定一件事情的,莫非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莫非杨宁还有逃生的希望?这不可能,虽然杨宁不知道用了什么逆天手段真气尽复,可是即使如此,他和无色庵主之间的差距也是不可弥补的,无色庵主既然接下了还恩令,又得知杨宁重伤了平烟,怎么可能手下留情何况还有西门凛的存在,无论如何,颜紫霜也想不出杨宁有任何的胜算。
明月却不再看秀眉微蹙的颜紫霜,转头看向江水,这时候,正是杨宁第二次登上浮台,向江东群雄挑战的一刻,虽然还没有看到无色庵主的出现,可是明月却知道这一幕好戏就要开始了,微笑着接过侍女送上的新茶,明月想起了母妃昔日的教诲。自恃聪明是为人处事的大忌,颜紫霜苦心积虑设下重重杀局,却忘记了什么是惺惺相惜。莫非她还没有觉么,无色庵主纵然是孤傲无比,这位九殿下不论是不谙世事,还是阴险深沉,却也是个桀骜古怪的性子,这样的人虽然总是无比寂寞,茫茫人海中难以寻觅知己,可是一旦相遇,往往会一见如故,结为知己,若是杨宁今日还有一线生机,那么就在这位无色庵主的身上。而且根据自己从母妃口中得知的讯息,无色庵主平月寒,可不是一块还恩令和些许恩怨可以牵绊束缚的人啊。
品了一口香茗,明月悠然自得地想到,无论如何,自己却是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虽然占卜之道,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可是方才那虔诚至极的一卦应该十有**会灵验吧?如果杨宁死在这里,自己就摆脱了无形的束缚,那么遵照颜紫霜的意思,去见见那位豫王殿下也好,毕竟自己终究要嫁人的。如果杨宁安然脱险,那么或许这位九殿下也能成为自己的佳偶,如果他真是心机深沉,有这样的丈夫却也相得益彰,如果他真是懵懂无知,那么拥有这样的身份和武力,成为自己的傀儡也很好。如果能够让自己登上权力的高峰,就是牺牲自己的姻缘,也是值得的啊。
虽然并不想阻止杨宁出战,可是面子上的文章却要做到家的,所以虽然西门凛言语讥讽,可是师冥依旧不依不饶,据理相争,坚决不肯让杨宁再次出战,两人在这里唇枪舌剑,众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两人争论出一个结果,这样一来,反而把杨宁晾在了浮台之上,可是杨宁性子孤傲,根本不将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反而趁着这段时间暗中放开神识开始察敌,默察方圆百丈之内,是否还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虽然他性子孤傲,可是却没有许多绝顶高手特有的骄纵,虽然明知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并不多,可是依旧没有一丝松懈。以神识察敌,效果比起肉眼察敌好上何止百倍,肉眼察敌往往会被种种外在因素蒙蔽扭曲,但是神识察敌却能将敌人的武功深浅看的通透,甚至就连敌人的思绪心情也能看出十之**。杨宁在这上面是极为自信的,除非是毫无生命迹象的泥塑木雕,绝不可能有任何人避开自己的神识探察。杨宁放开所有神识,心灵彻底沉入识海深处,神识千丝万缕地蔓延开来,纳须弥于芥子,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收拢在识海之纤毫毕现,大江上下千百人的气机顿时全部映射出来。
杨宁仔细分辨着在场所有人的气机,如同初时的判断一样,显然其中武功最高明的就是师叔西门凛,虽然是背对,而且距离颇远,可是在杨宁心目那温文和煦的外表,内在森然如狱的威势,却是宛如目睹,令人一刻也不敢轻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可堪一战,这些人流露在外的气质或者暴戾,或者沉稳,或者张狂,或者内敛,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气度,却都有着卓然不群的本质。将能够感受到的所有气机在识海之内过滤了一遍,如同大浪淘沙也似,转瞬之间湮没了无数不值得重视的沙砾,唯有十个人的气机却是越鲜明起来。
杨宁心中默默盘算,西门凛武功最为高明,且是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自然不必忧心,师冥其次,但是内伤未愈,不能久战,不必放在心上,伊不平气势坚凝厚实,显然已经内力全复,如果为敌,他的神箭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因为青萍的缘故,想必这人也不会和自己为难。那个敛藏极深的武道宗旁系弟子,越深沉内敛,唯有一线杀机若隐若现,却不知究竟是针对何人。师冥身边的那个锦袍少年,虽然傲气凌人,可是气势凌厉中透着沉稳,显然不易对付。而那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他们的气势已经明显连为一体,不可分割,这四人内敛深沉的外表下透着野兽一般的暴戾和杀气,如果他们结阵而战必然是老练狠辣,势如雷霆,若是和他们交手,想必是今日最危险的一战了。还有一人,就是青萍,若论武功,没有绿绮和她联手,她虽然武功已经极为不错,但是比起这些人来仍然是弱了许多,可是在杨宁心目不论她武功强弱,却都是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在意的,所以也将她的存在纳入了识海之中。
将所有人的高低深浅一一洞彻明晰,杨宁淡淡一笑,不论师冥是否同意自己出战,他已经决定以一己之力瓦解江东的联盟,虽然不懂得什么兵法,但是什么是擒贼先擒王,他还是知道的,第一个要对付的应该是谁呢,师冥负伤未愈,这令杨宁不愿向他出手,不过若是将他身边的护卫和那个锦袍少年都杀了的话,想必师冥也没有办法和自己对抗了吧?
这时候,西门凛和师冥的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师冥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西门统领既然决意请子静公子出战,本座若不答允,想必统领就是输了也不会服气,罢了,本座这一次就不以江湖规矩相责,既然如此,无色庵主,这一阵就请前辈屈尊出手,也好教训一下这些狂妄之辈,不知前辈意下如何?”一边说着,一边躬身向舱门长揖为礼。
舱门之内传出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贫尼遵命。”语声并不高,但是字字入耳,清晰可闻,且毫无烟火之气。语声未歇,一个中年女子缓缓走出舱门,一缕阳光恰好照射到她秀丽淡雅,却又极富威仪的面容上,如冰似雪的肌肤在阳光映射下,令人生出近乎透明的错觉。她身上穿着一袭宽大的灰色僧袍,江风吹拂之下,僧袍猎猎作响,越衬托出她长身玉立的动人风姿,灰色的僧帽边缘,露出浅灰色的秀。光洁的额头之下,是对于女子来显得过于霸气的两条剑眉,而她的那双眼睛,却令人无法看清,她明亮的目光仿佛夺目的剑光一般,只要一触即到,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令人不敢逼视。虽然这女子一身尼姑装束,口吻也是自称“贫尼”,但是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很难将她当成真正的女尼,不是因为她的清秀雅洁的风姿,也不是因为她没有削,而是因为这女子一步迈出舱门,周身上下就散出凌厉的剑气,这女子分明是剑仙一流的人物,气傲苍穹,睥睨天下,这样的人物岂是一袭僧袍可以拘束住的。
杨宁是唯一可以直视这女子的人,一双冰寒刺骨,深处却尽是炽烈火焰的凤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在一起,激起暗涛汹涌,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是转瞬之间却被凌厉的杀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