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走上马车的吴怡出奇的安静,她就那样在马车里坐着,安祥的拿着书本给次子半背半念着那些圣人的文章。
沈岱瞪大了眼睛听着,在他看来得到母亲的关注比那些母亲念的东西更重要,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开始扭来扭去的打算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世界,乳名爱宝的嫡长女此刻未满百天,摇摇晃晃的马车对她来讲是最好的摇篮,自从上了车就睡个不停,连哥哥不停的扑腾都没有打扰她的好眠。
沈思齐将正在骑乘的马交给八两,钻进了马车,沈岱见父亲来了,立刻安静了一些,伸出手要父亲抱,沈思齐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保成今天又学了什么?”
“人之初。”沈岱将手指伸进嘴里。
“他总共就会这一句。”吴怡笑道,“这孩子在读书上怕是没什么天份了。”
“他还小,有没有天份看不出来。”沈思齐捏捏沈岱的脸蛋,“再说了,没读书的天份,许是有习武的天份呢。”
吴怡笑了,沈思齐还真够乐观的,就沈岱那小模样,七分像沈思齐还有三分像了吴怡,上阵打仗估计要像兰陵王似的戴面具防调戏了。
“你啊,到底是笑了。”沈思齐摸摸吴怡的脸,“自从咱们打点行装回京,你就不爱笑了。”
“只是近乡情怯罢了。”从山东乡下回到繁花似锦的京城,十个人怕是有九个人都是高兴的,跟随着他们一家的仆役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也都以为吴怡是极为高兴的,沈思齐恢复了功名,又有了遍布山东的桃李天下,吴怡跟随着他从京城发配到辽东,又被赦回山东,如今回了京,应该是铁树开花咸鱼翻生苦尽甘来似的兴奋,却不知道吴怡心里酸涩得很。
无论是在辽东的小家,还是在山东的大家,只有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过日子,抚育着子女,聊着外面的事业,这样的夫妻恩爱,给她金山银山她都不换的,却没有想到这样的生活竟然结束的这么快。
回京,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她想要避开的古代贵族妇女的生活,又回来了。
婆家、娘家、妯娌、下人、小妾、通房,这些通通随着那些富贵权势回来了,她和沈思齐的家被这些马上就要冲淡的什么都不是了。
“回京以后,我们别居单过吧。”沈思齐握着她的手说道,“侯府早晚是大哥和大嫂还有的,咱们找个小点的宅子,分出来单过吧。”
吴怡惊讶地回握沈思齐的手,“能——行吗?”那怕这一段话只是两个人的痴心枉想,可是此刻沈思齐能懂她的心思,已经够让吴怡感动的了,沈思齐这话说的痴傻,吴怡话回的痴傻,有的时候真正喜欢的人,就是你愿意跟她在一起说些傻话,办些傻事的那个人。
“行。”沈思齐点头,“我原先觉得,我身边的人该人人都好,人人都快活,人人都有福享,就那么快快活活的陪着我一直到老,如今人长大了,心也变小了,我沈思齐何德何能,今生所愿无非是父母康健,儿女平安,夫妻相守到老罢了,如今老爷太太有大哥夫妻奉养,我只需护好咱们这个小家就成了,回京以后,拼着太太骂我,我也要把保全接出来,我们安安稳稳的在京里自己的小日子。”
吴怡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也许女人就是这么软弱的生物,古代也好,现代也罢,求来争去的无非是有个男人对她说,咱们一起生儿育女过自己的小日子罢了,“好。”
马车在这一刻像是圣坛,她的那句好,竟像是连同现代的吴怡都嫁给了沈思齐一般,不管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她,这一刻她是幸福的。
也许就像是许多婚姻一般,在后来会有小三、小四、会有背叛会有失望会有难过,至少在开始的时候一切是那么的美好,两个人是那么真诚的希望彼此能相伴一生,吴怡把脑中现代人习惯的自我保护式的思维抛在脑后,无论怎么样,从这一刻起她要为自己的婚姻努力了。
沈思齐不知道吴怡脑中的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在他看来成亲就是一辈子的事,两个人儿女都有了三个了,相亲相爱相守一世这个承诺他不会轻易说出口,说出来了就是一辈子要必须尊守的君子之约。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是那么容易被击碎——
就在奉恩侯府为二爷沈思齐夫妻马上就要回京而欢欣鼓舞的时候,灾难的阴云悄悄笼罩在了京城的上空,无论是贫家幼童还是重重深宅大院保护下的幼童,都开始生病。
大夫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场病是麻疹之疫,整个京城从上到下都因为这场疫情陷入了恐惧之中,锦衣卫紧闭城门禁止出入,街道上行人渐少,儿童更是绝迹,药店里的药材一天一个价的涨,棺材铺里的白皮小棺材卖得比成人的棺材快十倍。
吴怡他们是在半路上知道这事的,客栈的老板娘见他们带着孩子,询问清楚是从山东回京的一家人,立刻告诫他们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可是这病却不分穷富,两个哥儿和姐儿还小,临近京城地界怕是不能去了,总得要这场疫病过去再好前行。”
沈思齐和吴怡互视一眼,都第一个想起了保全——“我家大儿子还在京里公婆家,这可怎么是好——”
“这病也不是得上就要没的,再说了小孩子看护好,不让他轻易出门,哪里就那么容易生病,我小的时候得过麻疹,无钱医治也熬过来了,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吃得起药的活下来的更多。”老板娘是个侃快人,“再说了,总要先顾好眼前的两个小的,不能为救一个搭上两个。”
两个人没办法,也只得包下了客栈的一个小院子和几间普通客房安置下来,吴怡在家守着两个孩子,沈思齐则多在外边,向来往的客商,打听京里的消息。
客栈来往的人多,京城守得再严也有人有办法往外逃,沈思齐每次回院子之前总要先净了手换了衣裳,吴怡也是用生石灰撒满了院子,又每天用酸薰蒸屋子,凡是要近身伺侯两个孩子的仆役,都不许出院子。
饭食都是在小厨房自己做,从外面买来的米、面、菜、肉都是送到院门口,连洗几遍,做到全熟才能上桌。
就是这样,吴怡还是揪心不已,不知道京里的沈家,知不知道消毒常识,保全儿他能不能躲过这一场灾劫。
沈思齐在外面听来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京里面的白皮小棺材都卖脱销了,家家户户都有死孩子的。
有人说御医院已经出了方子,又开了药库免费发药,就是这样疫情也没控制住。
还有人说往天遣报应上说,更不用说稀奇古怪的传言种种了。
客栈里若是来了从京城的方向过来的人,又都是京城的口音,连客栈的老板娘都不许他们住店了,只是买他们些饭食,让他们快走。
沈思齐和吴怡觉得整天像是在火上烤一样,到了第二天终于忍不了了,“你在这里守着孩子,我一个人往京里去,我小的时候生过麻疹,回到家里总能照应一二。”
吴怡看看两个孩子,又想着京里的保全儿,这也是唯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你路上小心。”她又把消毒的办法写了几大张纸交给沈思齐,“不管保全儿有没有染病,都要这样每天做一遍,家里的老人也都年龄大了,若是年轻时没生过病,染上了可不得了,你也要多多照应,这份纸你再抄一份送到吴家,吴家……”
“我知道,两家都是一样的家里人。”沈思齐点点头,“你一个人也要多保重。”
“我哪就是一个人了,这不是还有一堆人陪着我呢吗?”吴怡安慰着沈思齐。
“那我走了。”沈思齐带了银子和在采买的药材,一人一骑星夜兼程往京里赶,到了京城才知道,京里的情形比外面传言的,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城门一天只开两个时辰,许进不许出,米、面、菜、油等都是放在城门口,先物不见人的交易。
沈思齐进了城之后,只见街上的行人多是行色匆匆的成人,除了米铺、药铺外面排满了人之外,别的买卖都关了张,一路上见到数口抬着小棺材发丧的人家,他心里更是揪得紧紧的,到了沈家却见沈家大门紧闭,门前连一个看门的都没有。
他上前敲了门,看门的人一见是他,立时就哭了起来,“二爷!二爷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思齐进了二门才知道,就算是有严防死守,保全儿和还是都染上了病,保全儿如今已经烧了两天了,发病比他还早,浑身烧得滚烫就是不出疹子。
为了方便诊治两个孩子都被放在了正院肖氏卧房后面的后罩房里,肖氏和冯氏不眠不休的守着两个孩子,婆媳两个眼睛熬得通红,见到了沈思齐也就只剩下哭了。
两个孙子都病了,沈侯爷也不出门了,就是守着孩子在外面枯坐着,看见沈思齐回来了,就说了句——“回来就好。”
他又紧接着问起吴怡和两个孩子的情形,“二奶奶呢?她没跟你回来吧?还有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