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营业部会计部的门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朱延北说:“进来。”门开了。王立走进来,劈头说道:“经理,我刚才轧了一下账,又有一百五十万的支票到期了,这两天要设法存进去才好。”“最早的是几号到?”“后天到。”“那么还有两天了,”朱延北皱着眉嘀咕。夏福确实吃了一惊,他清楚经理这两天头寸很紧,这许多数目很难对付,他担心地说,“最晚的也只有四天哪。”“是呀,”王立说,“经理,到期不付不行,现在开空头支票要办罪的啊。”“我晓得。以后到期的支票,早一个礼拜告诉我,别叫我临时抱佛脚,措手不及。”朱延北对于王立的催促感到不耐烦。他皱起眉头,在想心思,过了半晌,说,“我们库存的氯化钾还有几桶?”王立说:“这要问栈务部。”“你打电话问一下叶积善。”王立当时拿起电话问了栈务部叶积善,那边回说还有五桶。朱延北听到了这消息,他的皱着的眉头开朗了,告诉王立明天可以把现款存进去。王立满意地走了,但是他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五桶氯化钾和一百五十万有啥关系,为啥刚才经理愁眉不展,听到有五桶氯化钾就开朗了。这一百五十万的款子明天又从啥地方来呢?他清楚最近外埠没有什么款子汇来,大的客户也没有消息,本埠欠福佑的款子数目很小,难道朱经理有点金术吗?不但王立怀疑,就连最知道经理底细的夏福也莫测高深,不知道经理的葫芦里卖的啥药。等王立走出去,朱经理招手叫夏福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对他说,他才渐渐明白了朱经理说:“你拿这五桶氯化钾到信通银行给我去办质押借款……”夏福愣了一下,不懂地问:“这样可以么?”“咦,你这人真是傻瓜,你还算是我的外勤部长哩。”“哪能?”“改装一下,做s.t.1去押,这样就可以了。”“要是查出来,银行里一定不肯抵押这许多款子的。”朱经理附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夏福恍然大悟,笑着说:“那行。”“款子到手,马上存到聚兴钱庄去。”“好的。”王立急忙忙地一头冲进来。刚才朱经理训斥了他一通,要他早一个礼拜通知他要到期的支票,他回去马上翻了一下,赶紧跑来报告:“经理,下一个月十号有一张支票到期……”“多少?”朱经理望着王立。王立说:“数目也不小:五十万。”“那没啥,”说到这儿,朱经理想起昨天夜里马丽琳和他商议结婚的问题,大家相见恨晚,都希望早一点办喜事。她要求在国际饭店大请一次客,按照文明结婚的仪式进行;他一算,请个四五百号客人并不困难,场面大一点也不费事,困难的是这笔开销可不小,最近银根紧,轧头寸不容易,要马丽琳拿出来,一则不好意思开口,二则会露了马脚;原来福佑药房朱经理是个空心大佬倌,那一定败事的。他说最近很忙,顶好是先结婚,然后发一个通知给亲友,过些日子,找一个大家空闲的礼拜六晚上,借一个比较大的地方,举行联欢晚会,和双方的亲戚朋友见见面,这样又大方又时髦。马丽琳给他几句话说动了心,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同意朱延北提出来的月内结婚。他想到马丽琳亮晶晶的钻石,想到她家里的华丽的陈设,想到她奢华的生活,因此,想到她一定还有许多财富……到下月十号,区区五十万,朱延北当然不放在心上了。他说,“到那辰光,我把办法,就是再多一点也没啥了不起。”王立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了。他永远不了解朱经理。朱经理有时是挥金如土的富翁,有时是一文莫名的穷汉,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叫人莫测高深,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困惑地说:“那很好,我不过是事先报告经理一声。”“夏富,你到库房里把五桶氯化钾取去,快给我办好。”“晓得了。”夏福会意地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朱经理对王立说:“明天你开张支票,到聚兴钱庄取一百五十万来,存到信通去,正好付到期的支票。”王立提醒朱经理:“那边没有存款。”“今天有笔款子汇到聚兴,恰巧是一百五十万。”王立笑着说:“那太好了。”叮叮叮……经理桌子上的电话发出清脆的响声。朱延北不满地对黑乌乌的电话瞪了一眼:“又是谁的电话,吵死人哪。”他以为又是柳惠光来追还没有付清的尾数,想不去接,电话铃声却一个劲地叮叮叮地响着。“真讨厌,”他板起面孔,拿起呼筒,恶声恶气地问,“谁呀?”从听筒里传来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是福佑大药房吗?我找朱经理——朱延北经理听电话……”朱延北的面孔上漾开了微笑,很亲密地说道:“我就是。丽琳……亲爱的,好。……你还要啥吗?……新鲜菠萝蜜,我带来。……对,一定准时到……”他放下电话听筒,精神焕发地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刚走出经理室的门,正和王立撞个满怀,见他形色仓皇,忙问道:“啥事体?这么紧张。”“经理,”王立的话没有说下去,用嘴向着经理室一指。朱延北会意地退回经理室,小声问他:“究竟是什么事?”“刘蕙找你……”“她又来哪,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死粘住不放。我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找我做啥?”刘蕙和朱延北离婚以后,心里十分后悔,觉得他们是患难夫妻,和朱延北离开,怪不好意思的,心里老是惦念着他。但朱延北复业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越发后悔了。她当时想到的是自己,没料到朱延北这样没有心肝肺,原来活动得能够复业了,有意把老婆甩掉,好另外换一个,使她孤孤单单地过寂寞贫穷的生活。她的四十万元奖金没有了,丈夫离开了,啥歌也唱不出来了。她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向谁倾吐?她到处了解朱延北的行踪,知道他没有结婚,在她心里于是点燃了希望。她想好好和他谈一次,用过去对他的恩情来弥补这次感情上的裂痕,恢复旧好。可是老找不到朱延北。今天,她看到弄堂口停了一辆小奥斯汀汽车,便鼓足勇气找上门来了,正好遇到王立,他同情地把她安顿在x光部里,匆匆忙忙来告诉朱经理。王立见经理的脸色不好,怒气冲冲,好像有点怪他似的。他心里很不舒服,说话也就不很客气:“没事大概不会来找你的。”“她在啥地方?”“她坐在夏亚宾那边。”“她就在楼上?”“唔。”“朱延北有点措手不及,用右手老是抓头皮,在想心思。等了一歇,他说:“你告诉她我不在。”“她看到弄堂口的小汽车。”王立不愿意跟朱延北一道撒谎。“就说我没有坐车子出去的。”“她要等你呢?”“等?……”朱延北又在抓头皮,眼睛注视着经理室的门,生怕她一头闯进来,无可奈何地说,“那么,叫她不要等,告诉她,明天早上我到她家去好了。”“经理,明天早上你不是有约会吗?”“那么,改在下午吧。”“你整个下午也没空。”“这,这没有关系,今天先把她送走再说。”“那明天?”王立不放心地追问,“明天你还是见她一面,和她谈谈。”“明天?明天,”朱延北见王立一本正经,态度严肃,便敷衍他两句,“明天下午我一定去找她。”王立去告诉刘蕙,她以为事体有了苗头,朱延北肯去找她,可见还没忘记了旧情。她走了。过了一会,朱延北才走下楼去,跳上汽车,到润身浴池去。他准备在润身浴池先理发洗澡,然后睡一大觉,这样,他可以精神百倍地准时到马丽琳的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