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支撑不起他的创造——它毕竟只是星燿不要的东西拼起来的。
可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形,力量平衡,秩序井然。巨人们正开始繁衍生息,而星燿所留下的“后代”已展翅飞上天空。诸神的造物之外,这个世界孕育出了许多新的生命,小到钻行于泥土中的虫蚁,大到深海中遨游的巨兽,千万种模样,千万种色彩,千万种声音。每时每刻,无数生命在诞生和消亡,那样蓬勃的生机,他觉得……是从他手里偷去的。
诸神间的争执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可他们本是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同伴,即使没有那个骰子,他们也习惯于用相互的理解和让步来解决争端。那样平和的方式,并不能带来“创造者”想要的结果。
他花了许多时间,挑唆,引诱,煽风点火。小小的不满被放大成无法控制的愤怒,昔日的同伴们在新生的世界里爆发了一场大战。
他们避开了巨人所在欧拜大陆,但这一战仍摧毁了无数山川与河流,甚至摧毁了星燿诞生之地。沉眠的巨龙被迫醒来,才结束了这一场几乎毁掉它所有心血的战斗。而这一次,它不得不牺牲它的生命,才能修复伤痕累累的大地。
终始之环向内收缩,大片失去保护的土地和海洋崩塌进虚无之海……落进“创造者”的手中。
他并没能得意太久。当诸神从愤怒与沮丧之中回过神来,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那么无迹可寻。
可他们无法简单地毁掉他所创造的一切。在他们没有发现的时候,“创造者”已经将被他藏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世界,与他们所保护的世界连接成一体。
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就像蛋黄裹在蛋清里,”曼妮莎说,“想要完全分开可不那么容易。”
强行分开会造成的破坏,任何一方都无法承受。而“创造者”在诚恳地道歉之后,提出了诸神都无法拒绝的解决方法。
他愿意被封在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就像星燿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而它的存在也同样能保护另一个世界——它可以成为一座高墙,成为坚实的堤防,抵御虚无之海缓慢却无形的侵蚀。
虚无之海有形也无形。他们所建起的屏障并不能阻止一切伤害……也并不该阻止一切伤害。
生与死如光与影,相互依存也相互轮转。这个世界最终必将毁灭,从外而内,或从内而外。他们并不该干涉太多,可它对他们而言,毕竟是不同的。
他们同意了“创造者”的建议。他们将他的身躯封禁于大地之上,也谨慎地封住了他的意识。
他们原本并没有形体。其中有许多由始至终都没有形体,也有一些则凭自己的意愿为自己创造出了各不相同的躯壳,那躯壳固然有着强大的力量,最强大的却依然是他们的意识。
可“创造者”对此早有预料。他在某个巨人的灵魂之中留下了一点意识。他等待了许久,当精灵在星光之下诞生,他看到了他的机会。
又一次,他成功地掀起了一场战争。
巨人们对诸神生出了不满,而巨龙们对他们和诸神都充满了不满。一点火星就足以燃起毁天灭地的大火……而巨人也的确因此而灭亡。
但这一次,“创造者”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并没能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什么好处。仿佛察觉到什么,诸神之一,被后来的精灵和人类称为至高神欧默的神明,默默地加固了封印。而他残留的那一点意识,也在混战之中被彻底摧毁。
在那之后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重归于平静——两个世界都很平静。一个世界生机勃勃,另一个世界自生自灭。
再扭曲的造物也有生存的本能,何况“创造者”手中所诞生的,并非全无神智。借着他的“牺牲”,即使没有指引,没有保护,它们也还是活了下来,甚至在一片混乱与荒芜之中建起了自己的城市。那段时间,对于这些后来被称为“高等恶魔”的生命而言,是最平和,也最难忘的记忆。
那时它们尚不知道自己是被另一个世界所厌恶和抛弃的。它们安然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所有的世界都是这样,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只有不停变幻着色彩的天空,和总是改变着模样的大地。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不那么容易,可它们足够强大,也总能活得下去,甚至也能活出些乐趣。
唯一的问题是,它们虽有强悍的身体,漫长的生命,却没有繁衍的能力。
不像那些满地乱跑的小恶魔——“创造者”的一场梦便能让它们成群地出现在旷野之上。高等恶魔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就像落在画纸上的画,无论如何怪诞,如何被一次次涂抹修改,也终究是“创造者”一笔笔画出,凝着他的血,他的意愿,无论能否生出自由的灵魂,都与他密不可分。
某种意义上,它们才是真正的“神的造物”。无论精灵,矮人,还是人类,事实上都只是诸神的意志在他们所保护的世界里所唤醒的一点生机,真正孕育他们的仍是世界本身,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与其他生物一样,他们有繁衍的本能,也有繁衍的能力。
可恶魔们没有。哪怕它们近乎不死不灭,倘若再没有新的生命诞生,它们建起的城市,它们创造的文明,也总有一天会倾塌成那些无意识的小怪物们混乱肮脏、充满恶臭的巢穴。
没有任何生命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当它们意识到这一点,它们本能地向它们的神明祈祷。
是的,它们当然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位独一无二的神明。它们偶尔能听见他在它们耳边絮絮低语,告诉它们他是如何创造了它们,如何为它们而付出了一切……告诉它们另一个世界的神明如何虚伪而善妒。
除此之外他并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他的“旨意”总是互相矛盾,让它们难以理解,又无所适从,当它们发现根本不可能办到,而且办不到其实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便渐渐学会了不会理会。
可他到底是它们的神。在它们濒临灭绝的时候,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许多年后,它们都在为当初这一点天真的期待而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