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沉吟片刻,却反问柳浥雨:“你可知张真人为何要把你开出太白?”
柳浥雨心头一痛,缓缓摇了摇头。
裴度握着茶杯,望着眼中有些湿润的柳浥雨。他叹了口气,说:“轻尘,此事说来话长,我一时也难以和你尽言,你可知道,你派祖师杨景彦,原是太宗的布衣之交?”
柳浥雨一直听师父讲述祖师的种种事迹,却从没听师父说起这事,不由不奇,接口道:“真的?”裴度叹道:“不错,然而太宗平定天下后,却听信谗言,误杀了你祖师。后来他十分愧疚,于是大力弘扬佛法,其实内心也有为你祖师超度之意。”
“你祖师死后,李淳风因参与此事,心中于是懊悔万分。于是抚养大了二世祖,就是杨孟文。孟文之意,乃是春秋时候,晋国赵武之故事。在太白山上,李淳风把一身奇门遁甲之术,呼风唤雨之能,都传于了他。卫国公李靖精善武功,也将家传武艺倾囊相授,你二世祖成年后,就在太白绝顶上,开派立门。”
“武功诸事,我自是不懂,门革延习,想张真人也已经对你教诲甚详。二世祖立派后,与李淳风、英公、卫公等人依然走动甚多,期间与高宗皇帝亦结下了深谊。高宗也是颇痛太宗杀戮太多,对杨孟文交往犹如布衣一般。杨孟文既感高宗诚意,又得诸元老推荐,意气相投下,便和高宗说,就答应收高宗的一个儿子为弟子。”
“杨孟文长大于山野之间,又生性豪迈,虽然和李卫公等朝廷重臣相往来,但讨论的都是武功内经,自不会去议论朝纲,更不会探究内廷是非。此言一出,高宗倒是十分欣善,当下召集诸王,问诸子谁愿意跟随杨孟文学习武艺?诸子中,相王和英王二人站出来说愿学。”
“杨孟文一见这二人,顿时大吃一惊,原来,相王和英王都有九五之相,他不由感到为难。后来,他见英王体弱,于是就收了英王作记名弟子。但武后当时在场,颇不开心,认为这样一来,兄弟间亲情必将有别。”
“高宗死后,武后临朝,对太白一派,多有不满,二世祖遂退归山林,专心授徒。太白一派在江湖上赫赫威名,就是那段时间打的底。当时徐敬业叛乱于东南,武后也无心料理江湖之事。”
“后来天下既平,不知哪里传出风声,说调露元年刺杀明俨崇的事牵扯到太白派。当时杨孟文已久闭关不出,一筹莫展之际,他的女儿杨璁自请单身会见武后。武后和她内堂密语颇久,后来竟然加封二世祖护国真人,此中奥秘,老夫也知甚浅。”
“这样一来,太白一派,实际上已经和皇宗连在一起。传说当年诰封的教令到了太白,二世祖喟然长叹,说这是亡派之举。杨璁却神色如常,既不不喜并不忧,恍若无事。”
“后来武后既退位,大宝复归李唐。其间,中宗朝时,韦后握权,又惧睿宗,数次出手欲将加害。二世祖既为睿宗之师,太白一派无由袖手旁观,力保睿宗平安。睿宗便是当年的英王,而他太子,便是玄宗明皇帝。”
“后来玄宗皇帝振威,与故太平公主合谋,万骑夺宫使睿宗重登寰极,其中之事,据说太白派亦多有参与。不论愿不愿意,太白实际上都已深陷内廷是非之中。”
“玄宗登极后,对太白极是尊崇。后来据内廷人私下传说,玄宗本人亦为太白弟子。此时,太白派中亦有人提议,江湖草莽,对庙堂当高远为善。当时太白已成领袖中原武林之势,后来开元二十年,三世祖的女儿突然出家为尼,销声匿迹。第二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一年,一小半太白弟子东移洛阳。其中的是非曲折,老夫知之甚少,不敢擅推,但内心细想,恐怕不会全然是武功分歧之故。”
“老夫之所以对太白之事所知颇多,是因三十年前一场偶遇之故,得遇不少江湖异士。至于内廷中事,你也知道,老夫二姐曾列位先帝的嫔妃,她在内廷也知不少典故。”
“你刚才问我,为何成德、平卢要派人来杀你师父。既下你师父亦已仙去,我可告你,当今天子,也是太白的记名弟子。河北诸镇既然执意反叛,天子又圣明,对诸镇必然会用兵。虽说前些年皇上曾多次讨伐,但宰臣不欲大动干戈,只想缓图平复,叛镇之间,虽感有危,但不至于拼死相博。叛州之地的些微征战,毕竟不伤根本。去年,李林甫相国死后,武相便是首辅。武相素以为对藩镇用兵为是,此次两镇前来相害,又知张真人与武相渊源匪浅,加之为天子之傅,你想岂有不谋害之由啊?”
柳浥雨突然间觉得背上、肋间冷汗涔涔而下。他想反驳裴度,太白地处绝顶,师父又是世外高人,不可能与朝廷有如此多的关系,但裴度说的每一点好像又丝毫不错。
他生来便在太白派中,二十二年来,从记事起,每天就勤练武艺,时而下山行侠,结交三山五岳的奇人异士,从来没想过太白与朝廷、与皇室的渊源会有这么深。为什么师父会要全派人都一起去长安保护武相?为什么皇上对师父写信用语如此恭敬?还有,为什么师父给了他这柄断剑,却又不愿对他明说原由?一时间,他内心中万念涌至,开始感到眼前的烛光灯火,如同幻象般开始不断摇转。
一只有力的手抚住了他的臂膀,他定了定神,却见裴中托住了他,眼中满是关切的眼神。裴度也站在他面前,仿佛带着愧疚之色。他常常呼吸几次,定了了神来。看到裴度头上犹带了一块白布,他想起了那位清云般的俊美少女。那少女明显知道他,而且功力不浅,招数更是奇绝。怎么会在此时想起这些,他骂了一声自己。
裴度见他神情略有恍惚,微感内疚。韦旷说过,柳浥雨那天身上的刀剑伤痕居然有一百多条,而且一直在发热谵语。不该一下子和他说这么多事的。他站在柳浥雨眼前,对这个坚强的年轻人突然起了一丝敬畏之心。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顾自身,决意为师父复仇?
柳浥雨突然站起身来,向裴度拜了下去。裴度大吃一惊,他从没见过柳浥雨向人两次下拜,一时忙将柳浥雨扶起,谁知一碰柳浥雨的手臂就被轻轻震开。柳浥雨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颤声说道:
“多谢裴中丞指点,晚辈感激不尽。裴中丞但有所命,晚辈无有不从,只是当下晚辈要做几件事,就此告辞了。晚辈还想去请教白居易白大夫一件事,晚辈与他素不相识,能否烦请裴中丞写一张帖子,并告知白大夫住处?”
裴度微感诧异。“白居易?韦旷未和你说起吗?武相被刺后,他第一个上书急请捕贼,被言官弹劾,刚刚被贬去作江州司马了!”
柳浥雨摇了摇头,“二师兄今日不在长安,白大夫被贬去的江州可是江南道的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