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面沉如水,也不呼痛,等江朝宗转到自己面前,沉声问道:“咱家叔侄俱已就缚,江大人该说句实话了吧?”
虽然明知道李莲英年老体衰行将就木,又刚辞了大内总管成了没牙的老虎,可李莲英在后宫呼风唤雨几十年,在慈禧面前说一不二,慑于他多年积威,江朝宗也是出了一脊梁的冷汗,此时心情放松,便不再客套:“哼哼,李公公,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至于奉谁之命,也不用下官多嘴,大半夜天寒地冻的,大家伙儿都进屋暖和暖和吧。”招呼几个侍卫把三人抬进了屋里
见几个人进了正厅,马锐跟许红妆从花丛里露出头来,俩人蹲着看了半天全武行,直冻得手脚发麻浑身冰凉,马锐拉着老婆来到矮墙前,一边活动着手脚疏通血液循环,一边支起耳朵听几个人在屋里说话。
就听李莲英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咱家入宫五十余载,始终戒骄戒矜,凡事识得进退,自认少有与人为难之处,便是袁宫保袁大人在老佛爷面前举荐你署理正定府,也是咱家说了好话老佛爷才点了头的。。。”
“你忘了那白花花的银子了!”江朝宗怒声打断李莲英的话头,咬牙切齿地说:“李公公,要不是看在三万两银子的份上,你老人家舍得拨冗见我这么个小人物儿?袁大人为了直隶总督的位子,不是也送了你二十万两银子吗?啊!?”这时局势全在掌控中,屋里再没外人,到天亮也没人敢来这里看上一眼,江朝宗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了。
李莲英面色一沉,“这么说来,江大人此番前来是要谋咱家的财、要咱家的命了?”能在慈禧和光绪之间左右逢源,李莲英一颗心早就练得玲珑百窍了,江朝宗绑起他以后,没急着押他们回宿卫营,他就知道事情绝非江朝宗说的那么简单,查自己大不敬什么的只是幌子,这是有人要悄悄置自己于死地。在后宫跟无数太监后妃相互倾轧争斗这么多年,自知树敌太多,所以慈禧一死,就赶紧地辞了总管太监的位子,把一生所积财物大部都献了给隆裕太后,才求得个守丧百日后出宫养老的恩典,可没想到,连一百天都熬不过,就有人急不可耐地想要送自己归西了。
江朝宗冷笑一声道:“江某还没胆大妄为到此种地步,在皇城根儿下谋财杀害前任大内总管、朝廷二品大员,这事可瞒不过四九城的老百姓,更瞒不过军机处的老爷们,再说李公公不觉得奇怪么,咱们在这又喊又叫的折腾了大半宿,居然没有巡夜的前来查问?”
李莲英面色又是一变,他刚才还留了一丝念想儿,盼着拖上一些时间,好等巡更的路过时能发现些异常,此时听江朝宗一说,便知他是处心积虑地要害自己,连步军统领衙门都打点好了,但他只是个芝麻小官儿,背后主使会是谁呢?隆裕皇太后,还是醇亲王载沣?
知道眼前之事已难善了,估计自己也是大限已到,要跟着下去接着侍候老佛爷了,索性挺直了身子敞开来问道:“江大人,咱家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就是想听大人你一句明白话儿,是谁费这么大周折想要了咱家的性命去?是醇亲王还是太后她老人家?”
江朝宗大马金刀地在李莲英的酸枣木锦屏长塌上一坐,吩咐几个侍卫:“李公公经营多年,这家里的银钱珠宝什么的恐怕不在少数,你们几个进去搜上一搜,他妈的,折腾了大半宿又累又乏的,大家伙儿也沾沾李公公的光发笔小小的利市。”几个侍卫答应了一声嘻笑着进去了。马锐二人在外面听得面面相觑,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李福荫被砸了一枪托,膀子到现在还疼得抬不起来,此时被绑得跟粽子一样跪在地上,闻听江朝宗要掳夺家中财物,那些古玩宝玉什么的可是李莲英视若拱璧的宝贝,他常常看得眼红心跳地就是不敢伸手碰上一碰,就等着李莲英什么时候一伸腿挺尸了才能落到自己手里,一急之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江朝宗,做人不带这么绝的吧,你要谋老头子的性命,尽管拿去便是,屋里那些器物可是三爷的家产,你不能动啊!”他本是个泼皮,此时见江朝宗不但要害命还想谋财,便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心里还盼着街坊邻居能闻声报官,至少也过来查看一下什么的。
江朝宗脸色一黑,顺手拿了桌上的抹布,撕成几条,走到李福荫面前,蹲下身子“啪啪”在他脸上扇了几巴掌,捏开他的嘴巴用布条塞得严严实实的,连他二哥的嘴一起绑了,才起身回到塌上,拿起李莲英出门时放在塌旁圆凳上的烟枪,点着了美美抽了一口,才得意洋洋地回答李莲英的问话:“李公公,皇太后要你死还用得着等你出宫么,一道懿旨下来你就得乖乖地谢了恩把自个儿挂起来吧?醇亲王要操劳国家大事,会有这闲功夫跟你老过不去?至于谁差下官来跑这趟差使嘛,告诉你也无妨,你好好想想,皇上大行已经大半月了,你老嘴上辞了大总管的位子,可还赖在宫里舍不得走,挡了多少人的路子?”
李莲英嘴里“嘿嘿”一声,说出来的话却全无笑意,“小德张!果然是这个猴崽子,咱家早就看出他一心钻营,溜滑得像个泥鳅似的,咱家老了,总想着后宫里得有个明白人儿照应着,倒也有心栽培他,没想到啊没想到,却是养了一头狼!咱家连总管的位子都让了,可就连这三个月他也等不及了?”
江朝宗也是“嘿嘿”一笑:“李公公,张总管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才容得你在宫中赖了十几天,不过嘛,新皇上还没登基,现在是醇亲王掌着大权,太后又是个没主见的妇道人家,迟则生变嘛,所以才方方面面地安排下来,让下官走上这么一遭。”
“仁至义尽?那猴崽子怕是早早就上下打点好了吧,估计安排人盯了咱家也不止一天了,直到今天才瞅着空子下手而已,嘿嘿,真的是处心积虑,后生可畏啊。”
江朝宗听得几个侍卫兴高采烈地从里屋出来,便住口不语,马锐听见那个大嗓门侍卫兴冲冲地喊道:“爷,咱们这次可是发达了,这没卵子的老东西真藏了不少好货,随便拿出一件到琉璃厂也能卖他个十万八万的,奶奶的,明天老子就辞了破差事,买他两个小老婆享清福去。”
江朝宗笑骂了一句:“没见识的东西,这些玩意儿是要呈给张公公的,到时他老人家一高兴随便赏咱们一两件就知足了,来来来,先把东西放一边儿去,难得李公公给咱们备下这么丰盛的席面儿,也别浪费了,咱们一边吃着一边说话。”招呼四个侍卫把枪放在一边,几人坐在桌旁,据案大嚼起来,那大嗓门侍卫嘴里塞得满满登登的,含糊不清地说:“以前咱们见了李公公远远跪着连头也不敢抬的,今儿个就让他也跪咱们一回,他奶奶的,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李莲英此时已是万念俱灰,他跟了慈禧几十年,你死我活的大事小情见得多了,早已把生死看得极淡,倒也没指望江朝宗得了财物能饶过自己,看了看李福荫,虽然嘴被塞着“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却满眼哀求的神色,心下一软,低声对江朝宗说道:“江大人,咱家苟活了60来岁,生死早已无惧,但这两个不成才的堂侄罪不至死,还望大人饶了他们性命。”
江朝宗没有说话,吃饱喝足了,看几个侍卫仍意犹未尽,便接过大嗓门手里的白瓷酒壶,在手中摇了摇听听响声,揭开盖子,眯起一只眼睛向里瞄了瞄,放在桌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纸包来。
李福荫兄弟吓得面容惨淡,直比李莲英的脸色还要白了三分,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却被堵死了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江朝宗把纸包小心地展开,对折了一下,一角对着壶嘴儿把里面的药面儿倒了进去,盖上盖儿摇了几下,笑嘻嘻地走到李莲英面前蹲下,对他说道:“李公公,这是张总管特地给您老预备的,这玩意儿您应该不陌生吧?您老先走,下官接着送两位世兄上路,到下边也好接着侍候您,回头报个畏罪服毒也好交了差使。”却迟迟不把酒壶递到他嘴边,几个侍卫连吃带喝地看着热闹。
李莲英略一思忖心下了然,“江大人,咱家多年积攒的身家多半都呈给了太后她老人家,只留了些散碎银两准备养老的,前几日把几处外宅也都卖了,银票都在咱家怀里放着,将死之人留它无用,还忘大人看在相识多年的份儿上,得了银子饶这两个狗才一命。”
张朝宗嘴上客气:“好说好说。”伸手到李莲英怀中内袋一摸,厚厚的一叠,掏出来一看最上面一张,不由得脸上变色:“散碎银两,嘿嘿,散碎银两,李公公好大的手笔!”站起来把酒壶放桌上一放,正想清点一下手中银票,就觉得眼前一晕。
张朝宗还以为久蹲之下气血不畅,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头晕目眩眼皮越来越重,只听得大嗓门侍卫说了一声:“咦,你们怎么都晃来晃去的,喝多了?”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脑袋磕在椅背上,鲜血淋漓的也不知道疼。
李莲英看着四个侍卫相继栽倒,压得桌椅碗筷当里当啷地倒了一地,一夜间经历了生死大变倒也没有大惊失色,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转着念头儿:这几个人怎么会无故倒地,难道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不可能是酒家所为,他们也没那个胆子,难道是小三儿?视线落在李福荫脸上,看他也是疑惑不解的样子不似作伪,身子却已不再筛糠般乱抖了,正想挣扎着站起来,听到院里“嗯哼”一声,大厅里走进两个人来,青面獠牙的如鬼似魅,却是戴了京剧花脸的面具。
马锐两个人在小院里听着屋里的动静,许红妆不止一次拉他胳膊,冲他挤眉弄眼的,生怕误了火车催他跳出去动手开抢,马锐却听几个人说话听得过瘾,耐下性子一直等到几个侍卫晕倒,才拉着小丫头一起从矮墙上跳了出来,大模大样干咳了一声,一摇三晃地进了屋子。
许红妆看到塌上乱七八糟扔着一堆金器珠宝,高兴得差点脱口欢呼起来,走到跟前,把手中布袋里的杂碎往外一倒,也不去管那些青花瓷瓶白玉碗等易碎物事,只捡着金器宝石往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