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跑的,现在管车的是村头玉成阿大家的小儿子,小时候我们一块读过小学的,当时叫他芋艿头。我们没什么事体就搭车去鼓山玩的。”
“临海那边能去吗?”
“能去啊,当然能去。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和他吃个饭。”
边泽感觉到熟悉的故事在发生,他当然记得后山以东,那条长长的铁轨,奔驰在那里的红皮火车,从灰浊的海滨到狭窄的山间平原,再汇入广阔的铁路网。那里只跑载货的火车,但一年到头,真正满载的时候很少,平时更多的是顺路搭车的人。不管是不是经过驾驶员的同意,那都是违反法律法规的。
火车载着当初村里的孩子们,走南闯北,车厢两边的门洞开着,非常方便扒车,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边泽至今记得坐在堆满新鲜马铃薯的板条箱上是什么感觉,望着车厢外的天与山河,铁轨仿佛能无限延伸到天上去。
曾有段躁动的时期,边泽迫不及待想看到山后面的世界,他约上李三儿,扒上火车皮,钻进货箱中间。小小男孩做好充足的准备,随身带着食物和水。在车厢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个白天,等李三儿把他叫醒,已经是半夜了,他饿得发昏。
因为怕睡姿不老实滚着翻下车去,所以边泽和李三儿都是蜷在货箱旁,身边还垒了几袋子土豆和紫皮番薯,就像是缩在战壕里躲避炮火的小士兵。
那个夜晚,阴影和天光就像两层色彩,叠在他身上,在边泽的记忆里,当时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且厚实绵密,高空的风在吹,云彩随着移动着,移动着改变了形体,变成山魈、变成野狗、变成公路边给车轮轧过的牛粪。黑色的云后面的星星却太多了,就像是那么多的灯,当时的男孩边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景象,月亮夜很亮,可云那么黑,夜空那么黑,星月亮得没什么来由,倒像是从孔洞背后漏出来的光照着大地似的。
他已经离开了山,在一片开阔的平原,看到了大片平直、广袤的稻田,黑麻麻的像盖在地上的苫布。看到了一堆堆聚在一起的温室大棚,高分子聚乙烯的膜就像是被剥下来的银鱼皮,蒙在铁丝钢筋竹片的骨架上,在夜晚那么亮的星光下反射浑浊痴蠢的光。
边泽迷迷糊糊说不出话。
他把这件事情当着大家的面一说,于是所有人都笑。李三儿更有得笑,毕竟当时他就在边泽对面,身旁夜堆着几袋芋艿、冬瓜,像是在敌军战壕的小士兵。
“你还问我是不是到地方了,我说应该没有,得等天亮。”
其实不止一个天亮,对两个少年来说,匮乏的地理知识,使他们错估了村庄与都市的距离。边泽拍着胸脯说服李三儿跟他一块儿出逃的时候,说好了,等天一亮,在城里下车,找个电话亭给家里通信,安慰他们不必担心,更不必报警,顺便可以把他俩一块儿单枪匹马闯世界的壮举告诉给小伙伴们和小伙伴的爹娘们,多长脸呀。
被揍肯定是会被揍的,但那是之后的事情,对未来的担忧不能阻止少年对高楼、机械和霓虹灯的向往。
边泽用一个大塑料袋揣了三个小塑料袋,每个袋子裹了三团糯米籼米对半掺的饭团子,饭团子里呢,裹着用豆油小火煸炒得香喷喷,鲜灵灵的腌雪菜粒。他的想法是赶一天一夜的路,省着点只要吃三餐。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整个白天他都没吃一口饭,只是蜷着睡觉,李三儿也带着粮食,不过他只带了两餐,且已经吃了一餐了。
在月色下,饥肠辘辘的边泽打开大塑料袋,取出小塑料袋,慢慢揭开,雪菜馅儿的油已经渗透到饭团表面,每一粒米都像是明珠似的,香极了。他大口进餐,望着黑沉沉的世界,耳边是火车哐哐的行进声,极远处的夏夜乌云开始闪烁细细的电枝。他与李三儿向着目的地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