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同龄人的好感可以出于不同原因。对于一个地方或一个活动的好感或许只是因为某个人产生的。
一开始,他们对彼此感到如此惊讶。她说他是“唯一一个只会和她说‘嗯’的人”,而且在她和其他小孩子谈笑时,他是用手堵住耳朵。在碧泉,无论是在学堂或训练场里,她非常习惯自己是唯一的女孩。但融入其中,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个问题。在那个不知有势可仗的年岁里,在某次训练上,一名掉了门牙的男孩骄傲地告诉郑小秋,他“赢了顾晏每一项”,希望她同他们一块嘲笑顾晏,结果却是郑小秋力挺顾晏。同样的竞技项目,她也输了。她详细说明了自己表现并且请教了很多人,以至于那名缺了门牙的男孩当天剩余时间都不好意思再抬头看着她。顾晏从那时起,觉得碧泉、训练什么的有点意思,很有意思。
过了这么多年,他俩仍然使彼此感到惊讶。就如这次。
郑小秋朝小厨房走去,却在门口停下来,凝视着它。在这样一个时期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从来就只是顾家的下人。她会料想到,所有侍婢们不时会思考着远处某个地方的人生,想着他们可能过的其他生活,而不是眼前的生活。多这样想,她们也许就会多些快乐。顾晏的祖母总是说,小秋既是进退有礼的文人,同时又是目无尊卑的蛮人。郑小秋心想,这是真的,证据就在于她和顾晏一起待了十三年,竟然还能保持朋友关系。老天爷,她有时因他是主子感到如此烦躁;老天爷,她又是把文人该懂的都学了。那并不是一种逐渐发展而出的友情,那是一种持续性的自我说服状态、一种不断折腾她的苦恼。她渴望一天能有两个人,甚至不那么贪心,一天只要有六个人,提醒着她不要直呼顾晏的名字,她就心满意足了。拜托,行行好,她只是想以朋友的语气和他对话。祈求这一点,很过分吗?
她过多地臆想着未来的生活。但那始终是不存在过的生活。只是说出口,顾晏会理解她么?那么多人都觉得他们之间只会是主仆,他也这么认为么?朋友到底是怎样的?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门打开了。顾晏四下张望,脸颊上带着明显的不确定感。她听见他
嘀咕:“这菜太少了么,怎么这么快就溜到这了?”
郑小秋笑着离开,顾晏跟在她身边。
“一片狼籍。厨房的人肯定会发疯!抱歉,你刚才讲什么?”
“对不起!”郑小秋重复着,握紧双拳故作挥向顾晏。
“喂,有点诚意呐,你这也太打动不了我了吧。”顾晏笑得眼睛弯弯的。言罢,用十分娇柔造作的声音嗲着:“顾小晏,我错了。”
她带着饶有兴致的神情在一旁观看着他的表演,“够了没?”
“不错,但还不够。”顾晏高兴地说道。
说罢,他略微转动了几下手腕,翘起兰花指虚抹眼角。
郑小秋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学得不错吧。”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顾晏的手。
他有些羞红了脸。
“我很抱歉。”郑小秋说道,“我骗了你,我自己去了。”
“对呀,你最可恶了。给我喝那么烈的酒就算了,竟还在里面掺了让人晕头大睡的药粉。我说,你是要杀人呢还是要杀人呀?”
“怎么会。你醒这么早,是早有警惕了吧。真奇怪,你平时三脚都踹不出个屁来,现在怎地这么聪明啦?”
顾晏暼了她一眼,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晃脑,“我这还没原谅你呐,你这样损人损得我好伤心,伤心到我想踩你脚。无奈,我是如此宽宏大量,玉树临风,就,不踩你脚啦。”
“小奴在此谢过大人恩典。”一连串的行礼全不似做假。
“别小奴小奴的,我们是朋友。”他把她扶了起来,语气里有他没意识到的强势。
“诶,我怎么算你的朋友。我没才没钱又没权,你有钱有势有人脉,我们在一块只能聊饭菜么?可又不是只有郑小秋才和你聊得来饭菜。”
“讲这个干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钱有势有人脉的又不是我,我只是顶个姓。你不是还有很多酒楼么,我什么都没有。”
“不是,不是的。”郑小秋说着说着就哭了。
顾晏觉得她无理取闹,当下就回句嘴:“不是什么呀,你不也开开心心地管那么久么,现在又是闹哪样呀你?”
“是是是,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错!”
“我又说什么对了,从来都是我说一句,你顶八句,我说过你了么。把我弄晕,不就让我少捣乱,好见你的小郡主么?
“我见她最终还不是为了你!”
“别,我可没让你这样做。”
“我那是因为酒楼……”
“大哥他们都在,用得着你嘛?你就是认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是在顾家不是在碧泉,由不得你胡闹。”
“我胡闹?我就上辈子欠你的,才替你管那破酒楼。”
“什么我的你的?”
“我管那几间,地契上属的名是你!让你跟你大哥低头,你愿意么!是你顾晏会求人?还是见得了我巴结人?我真是瞎了眼脑子蛀了虫才替你操心,活该等你到年纪接手时,拿到的是被那几个老鬼挖空的烂酒楼!你大哥他们是有能耐,你找他们去。我就是个贱婢,没了心肝才把你当朋友。”
“不是,喂!”
顾晏的话在郑小秋的肺脏撕出孔来,她的喉咙一阵揪紧。她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只管没命地飞奔。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那个大门的,她在路上经过哪些人的身边,她是否对耻笑她的人恶毒咒骂。也许顾家的每个人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注意到她;也许他们只是假装视而不见。记忆所及,那并不是一个反应,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逃命——生存的本能。
当她在黑夜中沿着街边行进时,双足仍被厚重的积雪所包覆。她的泪水流出眼眶时仍是暖热的,但当它们流到脸颊上时她的心是冷的。
有人呼唤着她,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却从未停下脚步。那人跨大步伐,而后郑小秋眼前一片黑暗。胡乱抓挠那个盖住她的人,他们双双跌倒在雪地上。最后她扯掉盖在她头上的布,害,是斗篷。她停了下来,双手握成拳,转过身来,准备给那个家伙来上一拳。她以为自己凶猛无比,其实有的只是脆弱和狂怒。
那家伙轻轻松松就躲开她的拳头。而郑小秋也没有再出手,她认出他。
“知道害怕么,你一个姑娘,大晚上一个人还敢乱逛。”
“见鬼去,你这走狗!是郡主要你来灭我的口么?该死,我都逃不了,你给个要我死得理由,让我黄泉路上走得踏实点。”
“我们得……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