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下在申时拜谒,遣人通传时杨弼尚不在府中。只在挽风亭下立了片刻,忽见一人骑着一匹马直往他这个方向冲,来势颇急。
他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马背上那人已开始用力拉扯着缰绳,使得那马前两蹄腾空抬起,在离他仅有四五步远处,堪堪停住。
只霎时功夫,他的心跳被唤回,砰砰作响。耳畔是马嘶鸣后伴着步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似是还夹杂人请罪的声音。
那人未得恩准,不便起身,只得依旧躬立等候。
少时,一个小厮匆匆从杨府大门奔来,察觉气氛不对,往挽风亭走近了两步,朝大殿下行了礼,“殿下,杨学士已赶回府中。遣奴才来问,殿下是要在哪同他商议事务?”
闻言,大殿下脸上疑是要杀戮的表情稍稍减缓。掀唇轻吐,“挽风亭。”
那小厮状若没听清,做出苦恼胆怯之态,后又如豁出去一般,又往前移了几步,朝大殿下再次问着,“殿下,是哪儿?”
大殿下这才缓缓拾阶而下,见问话那厮饶是面上惶恐,身板也仍是挺直。
他弯了眼睛笑,可眼眸底下却似藏有寒冰的精芒。
赶来的杨弼有些恍惚,这一刻的大殿下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帝王渐渐重合在了一起,一样的不可揣测。
大殿下一抬眼看见杨弼,神色如常地朝他颔首,温声说,“这小厮刚还问学生我要在哪议事,没成想老师先来这了。”
杨弼的神情顿时有些微妙,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着,“殿下已经在这,那臣定是得来这。。”
大殿下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地哂然一笑。杨弼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可这个小厮嘛……
他知此时若是再不依不饶,师生之间不免会心生嫌隙,而后有痕。故而待杨弼话落,他虽有不满,却也平静地回着,“哪有什么的,左不过都在你府中。”
杨弼蹙了蹙眉,想到大殿下那抹笑,心里觉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似的。一念至此,他细细打量着大殿下。
大殿下仿佛没瞧见,慢慢踱到马身边,勾起一小撮马鬃毛,无不和善地说,“自大凉不再向我朝进贡马匹,这般高大、性子烈的纯血马,学生以为一生都无缘再见着,心中甚是遗憾。可谁知道老师这有呢?”他意有所指地盯着马,“养着大凉的东西,好么?”
未等杨弼作答,他从那马上移目,回眸望向跪在马侧一个骑装男子,言语之中竟是满腔委屈:“如今这杨府可真让学生我不敢再来了。老师你瞧瞧,连一个驭马的奴子都敢冲撞学生。”
那男子并不作答。
小厮思及方才自己自作主张胡乱说的话,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首:“是这奴才冒犯了殿下,其罪当万死。这也都是因为那马性子太烈,还望殿下念他尚有训马一技在身,更兼年幼无知,开恩恕其之罪。”
跪于马旁的男子本是许久不语,此刻却突然插话,“小哥不必为我求情,我冲撞了贵人,理应受罚。”
大殿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老师,这训马的着实有些傲骨,可是方便让学生带回去管教几日?”
杨弼面露难色,斟酌了片刻,正欲开口回绝时,大殿下便已做以手抚额之态,“是学生不懂事了,老师府里有这样性子烈的好马,又怎能少了这训马人?不过不惩戒一番也是难消我怒意。学生瞧着这小厮与这训马的如此感情深厚,何不妨让这小厮来代这训马的受罚。”
听闻此言的杨弼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小厮,殿下瞧得上那便是他的福分。即刻起,这厮便是殿下的人。至于如何惩戒,杨府自是不再过问半分。”
那小厮万没想到未曾说清的惩戒,居然如此轻飘飘的便转至他头上。
杨弼见小厮一言不发,张嘴叱着,“还不快向殿下谢恩?”
小厮跪伏在地,嘴里吐出的那句奴才谢殿下赏识,听起来格外的沙哑。
大殿下本已转身欲走,听闻此言却又驻足,微微笑道:“跟着吧。”旋即又踏步离去。
落于后头的杨弼让跪地的训马人起来,把马牵回马厩。语毕,没见半分急忙样,只是缓缓跟在大殿下身旁。
途中,大殿下叫那小厮留在那候着。小厮回声是后,站在那看着师生俩人慢慢消失在眼界之中。
待行至书房,俩人这才收了脚儿。大殿下神情闲闲的,恍若随口一般,“倒是常随老师在这书房议事,难怪底下人觉得就该在此处,换别处不行。”
杨弼搁下手中的藏青色大氅,淡淡笑道:“还能去什么地呢,左不过是在臣这小府邸里头罢了。殿下若是想换地也是成的。”
大殿下“唔“一声,静静顾看着周遭,看了一晌,徐徐道:“老师这书房倒是多了副字。只是……“
他指着字看着杨弼,“老师,这几个字不像是名家笔墨。啧,写得有些浮了,许是落笔时心绪不宁。”
杨弼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殿下观察得倒是入微,一切我都瞒不过你去。“末了,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着那字,接着也就移了目,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
大殿下侧一侧头,抿嘴笑了起来,“老师,你这自觉地嫌弃而不知呀。”
杨弼的指尖微微摩挲着,方才缓缓道着,“是臣以前写的。”他原本隐晦的小动作改成抚着没有褶皱的衣角,“我同以前友人各写一副,他那副有画也有字,我这副只有字。”
往昔所经历的事怎么也抹不平,可他还是忍不住怀念。
彼时,他与自己还是个没官职加身的普通读书人,没能被这“臣”字禁禁锢一生。
“‘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老师,你现在把以前写的字挂出,莫不是觉得可坦然面对这字了?”
这字的存在不是说着他坦然,是在说着,他的退却。
大殿下不明杨弼挂起这副字的用心所在,而杨弼也并不想与他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