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关,一座中轴线对称的建筑。中央,是一大片空地;四面,为砖木混合结构的建筑围合。踏入大门,即见两面热情的红色大旗,旗帜上“粤海关”三个个性十足的大字,抢尽了风头。两面长得一模一样的旗帜,分别从左右探出头,迎着江风,呼呼飘舞。屋顶,高高翘起的四只尖尖角,似总也看不惯这一味爱炫耀的华而不实的旗帜。事实上,屋顶能够遮风挡雨,而自己作为屋顶的一部分,正是一种荣耀的存在。一只尖角,也有心事。
“这两面红旗很有艺术感染力嘛。得要多大的胆子才敢刷得这麽红啊,红得一无所惧。”
潘有度下了车,摸摸光滑的额头,在门口稍作停留。借着观赏新旗帜的大好机会,深呼吸,深呼吸……莫名的,面对粤海关的两面大红旗,他只感到一种叫做惧怕的玩意使劲儿在飘。平日,听见“粤海关”三个字,心跳的频率即刻受到干扰,一向乖巧的心脏自作主张地猛然神经错乱般瞎跳几下。一种被人操控的感觉,一种彻骨冰寒。如今,往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人就顺利跳坑了。呼呼,江风,能把一切的美梦冻醒。但,五十三岁的潘有度,还怀拽着一个年轻的梦。他爱上了跳交际舞,他看上了别国的姑娘,他拥有了一座属於自己的花园,他仿佛不乐意清醒。
“海关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潘先生请跟我来。”
咿,接待处什麽时候换人了?连称呼都变得国际化,成“先生”了。潘有度望着这个嘴上说得好听,两只脚却如同钉在了地上的新面孔。眉头微皱,一个脑筋急转弯,随即展颜欢笑,表示对辛苦的值班工作十分理解。不容易呀,有家室的,晚上不能回家陪妻儿;尚未成家的,不能趁着月色泡妞;长得人模人样的,却偏要像一根扮酷的柱子一般,坚守大门,只为迎接每一位来访的客人。脸上还得摆出一副标准的范本表情,嘴上说着千遍一律的欢迎语。
“小兄弟,这麽晚还要麻烦你,真是辛苦了。”
确实不易,接待这种活儿,太枯燥了。对年轻人来说,尤为如此。潘有度很理解这一位年轻人的苦衷,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微微的倾斜。於是,沉甸甸的银子就从自己的口袋流入了粤海关的接待处。
“潘先生,快快请进,外面风大。来来来……”
这位小兄弟果然醒目,自己的口袋得到了满足,连锁反应似的,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肌肉也不再僵硬。仿佛,因这银子的滋润,年轻的生命才得以在漆黑的夜里焕发出一丁点儿光彩。他真的觉得,仅这一点光,就够了。
潘有度对此并不感到讶异,没换人之前,站在门口等待他的,是另一张面孔,另一具躯体,或肥或瘦,或高或矮,或是连他都记不清是什麽模样的另一根柱子。今晚,他确信自己只是由於刚从京城归来,匆忙之间,遗忘了昔日的习惯动作罢了。
跟随接待处的小兄弟,潘有度穿过大门,转入左手边的第一间会客厅,美其名曰“登记处”。那里,四五个工作人员正专心地打牌,如此投入,吃糊声不断,小小的四方桌上激起阵阵碰碰声。真是一个美好的月夜,原来值班并不真的寂寞。角落处,一个离群的後生(年轻人),抱着一只肥胖的酒壶,双颊红红,满足地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隙。他侧躺在一张长躺椅上,敞开衣衫,露出骨感的胸膛。靠枕头处,摆着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吸烟的器具,散乱地置於桌面。
“小郭,真想不到啊,我这一趟出差不过半个多月,回来你就升职了。都上调到登记处工作啦,怪不得接待处换人了。怎麽样,换了新岗位,你还习惯吧?你娘的风湿关节痛好点没?”
总算逮住一个熟人,潘有度内心涌起一股暖意。在如此清凉的地方,通宵值班,不找些娱乐活动打发一下时光,确实熬不住哇,真难为了这一帮年轻人了。
小郭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对着潘有度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病牙。闷声咳嗽,没人帮他捶背,幽蓝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一起喷发出来,很快就将他的整个上半身团团围困住。其他人,沉浸在打牌的战局中。此刻,输赢成为他们最关心的事。
其中一人,用眼睛的余光将潘有度的衣衫撩拨一遍,终於找到了那个最有可能放置财物的地方,忽然锁定了目标。牌局因此而暂停,潘有度对打牌兴趣不算大。但,若因自己影响了他人的欢乐,这是他极不愿意见到的。他从那两道紧逼的目光里解析出最接近真相的含义。轻叹着,清点了在场的人头数,心中计算着金额。缓缓地将手摸进衣衫内,手指的触觉告知他,身上还是有一些存货的。熟悉的叮当声低吟着,那两道紧逼的目光才算放轻松了。潘有度陪着笑,把自己的心意逐一奉上。如此,牌局又得以继续,大家都满意了。
“嘭”无人关注的小郭,脖子失去了承托,脑袋瞄准了矮方桌的一只角,狠狠地砸下去。怀中的肥胖酒壶纵身一跳“啪啦”跌落在地,四分五裂。
“你喝多了?还是……睡得太多了?小郭……”
唤不应,摇不醒,潘有度感觉後脊梁猛地升起一股凉意。昔日的小郭,按时守在大门口,怎麽说也是一根敬业的柱子。虽说他在粤海关的职位低微,年纪轻轻的他,不得不随了大流。学会了在面对每一位来访者时,情不自禁地暗示一下自己最近手头比较紧。薪水,除了给老母亲治风湿病,还预留了一部分,用作追捧心目中的偶像之用。这些,潘有度都能理解,谁在年轻时没有做过一两个明星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