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配角、龙套……一拥而上,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潘有度的眼前晃过儿时曾有过的天真美梦:那时,他已长成一副风度翩翩的才子模样。最紧要的是,当他挽起长袖,手执毛笔,面前舒展开一片薄薄的宣纸,表情淡定从容。谁能想到,十三行的首领潘有度小时候的理想,其实是当一名自由画家呢?
这原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幻梦,而当这一帮正式的、临时的演员们冲进梵高的牢房时,梦——被静静地唤醒了。潘有度伸出肥而多肉的手掌,绕到脖子後,握住了自己的长辫子,又把色泽暗哑的老夥计轻轻拉起,小心地置於胸前。一边抚摸着辫子,一边想着那些也曾抚摸过这一条长辫子的女人们的柔柔小指……
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呢?排名第一位的,当然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手总能带给潘有度无尽的暖意,母亲为自己梳理的辫子究竟长得什麽模样,他一时想不起。这个认知,揉作一滴遗憾,凝成浅浅的泪光;而排名第二位的,记忆中的那一个影像已模糊不清。究竟是淑卿抑或是早逝的爱妻?这一道判断题一下子跃升为恼人的世纪难题,潘有度的肥肥手指开始微微发抖,似有点力不从心。
砰砰砰……
转脸朝向牢房的门口,顿时目瞪口呆。那里,一个披散长发的娇小演员正以同样错愕的神情望着潘有度。
啊,世界上居然会有如此相似的眼神。她、她、她们有可能会是同一个人麽?潘有度感到一阵激烈的眩晕,仅第一眼就认定了,眼前这一位破门而入的,真的与曾经的那一位有着某种切割不断的关联。难以割舍?想到这个,不知不觉间,肥肥手松开了辫子。偏又在扭头的一瞬间,瞥见了因动情而颤动不已的手腕。手腕处,有一个特别的印记——脉搏跳动的那个地方。这里,曾有过一只女人的手,柔软的手,紧紧将其挽着,不肯松懈。隔了一阵,他终於记起,她惯用一种平淡如水的姿态,默默地掌握这一片跳跃不止的小领地,仿佛为了印证她与他曾经一起用心聆听生命的声音。
大概,没有谁会选择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非主流的地方跳舞的吧。然而,那个与他对望已久的小演员趁潘有度沉浸在极美极遥远的记忆中时,悄悄迈出了第一步。待潘有度发觉原先视线的落点处已空无一人,才惊觉,那人竟已在眼前。这,也太快了吧。
拨开挡住半边脸的长发丝,小演员露出了带有明显缺陷的半边脸。潘有度吓了一大跳,初见第一眼的完美,於一瞬间崩塌了。又一次瞥见了自己的手腕,那个特殊的领地,原来真的只有一个人才能完全占领。
带着一丝遗憾与懊悔不已,潘有度继续专注於解决那一道困扰重重的世纪难题。而关於这一片领地的归属权问题,既然一时想不起,不如暂且搁置。眉头促成一根痛楚线,他感到肥胖的圆浑浑肉身,於双脚而言,实在是一个沉重之极的重压。
“哎,这位演艺圈的朋友,你想拉我去哪里?”
潘有度神游之际,惊觉手腕处那一片神圣的领地,被一只扑了细腻粉末的纤瘦小手牢牢抓住了。先前的回想、感概以及因记忆力下降引致的懊恼,於领地被霸占的一瞬间统统化作满腔愤怒。这年头,居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不得不说,这个演艺圈实在是太纯洁啦。想霸占哪,就霸占哪,由着性子张牙舞爪,也不事先徵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你们这帮人,大概是喝多了吧。简直,就是——乱来。
“你的外形、气质很符合我们今晚的主题……其实,有一个角色真的很合适你呢。”
扑了粉的手,扑了粉的脸,涂抹了一层艳红的嘴唇,此人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阴冷幽幽绿意。
鬼呀,今晚你们要扮演僵屍咩?潘有度怎麽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外形到底哪一点符合“今晚的主题”呢?你们演的鬼片,完全不合适老人家的心脏年龄嘛。潘有度努力挣脱那一只粉噗噗的白骨爪。
“噢,潘先生,如果你赶时间的话,不如就让我代替你出演吧。扮演妖魔鬼怪什麽的,最有爱了。”
谁能想到,潘有度的身後忽然闪出了一只眨着蓝眼睛、身材魁梧的番人呢?梵高的话,犹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平白无故掀起的一特爱显摆的巨型波浪,连牢房的厚重石壁都沉静了,大约是在坐等好戏上演吧。静静的,静静的,死命抓紧潘有度的那一只白爪子,於这并不寻常的安静中,渐渐松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