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潘有度会比自己的大女儿稍微提前那麽一丁点儿踏入自家大门。这种事情,实在不该发生在如此安宁的夜晚。这个潘家大宅那麽大,那麽多花草树木,那麽多大院小院,那麽多粗细材质各异柱子,那麽多假石假花假草假储水池……而且背後还有一座小山,那可是一座属於潘有度家世世代代的山呐。
这一座大靠山,也有偶尔闹小情绪的时候。例如,像今天这般,月光光挂头上。相隔九条街,距离潘家大门口实则并不太遥远的某个路口——那里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临时搭建的查车关卡。
是的,潘韵和的驴车此刻正乖乖停在那呢。然,谁能想得到,深夜时分,潘家大小姐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看似正确无比毫无争议的推理所得,导致这一帮热爱工作的小辫子们得出一个很振奋人心的结论:车内的美女一定必须是诚心故意醉倒不省人事,如此一来,陪同小毛驴所起的作用就显得举足轻重多了。
“大半夜‘嗒嗒嗒’拉车到此真不易,辛苦啦。”
“来吧,驴叔请到这边来——好吃好喝自然少不了。”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理吧。”
“保证稳妥又得体。”
潘韵和的这驴车,标准配置可不是老得掉渣的驴叔叔驴伯伯之类的老驴,睁大眼睛瞧清楚啦,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美少年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土豪,你们统统瞎了麽?有关土豪这一美名的由来,其实还有一个小插曲呢。
任嚣城里头,这一类芝麻绿豆般小事,天上月亮自然是看得清,并且记得住。所以,那天那时的情景,其实是这样的:
某年夏季某日中午,太阳当空照,花儿对着潘韵和傻笑。耗费一整个上午,她依然看不惯自家庭院里色彩单调的华南植物们——一眼望去,五颜六色无比绚烂——这多麽不合时宜啊。在这炎热酷暑,即便是开花结果,那也必须与头顶这嚣张日头相配嘛。她仰起来,发觉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眯着眼,实在难受,又将视线投向空无一人荷花池。
顺手从水果碟里拣起一枚金橙橙小金橘,抬起手臂,正要狠下心肠,将手中物件投向池中。此时,她奇迹般用视线捕捉到水面泛起一层薄薄金光,晃荡荡,好似一下子注满她烦躁内心。这片片金光闪闪,荡漾在心头。潘韵和忽然长叹,手臂无力垂下。小金橘跌落地,骨碌碌滚掉。
“哟,好东西。这是给我的吗?”
不安分小金橘急急脚滚远,正好被途径此处春风满面男青年拾起——说来奇怪,他究竟是什麽时候潜伏在距离潘韵和两米半远一根标致圆柱之後呢?然,此事重点似乎并不在於他是怎麽来的,而在於来到这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啊,男人……”
响彻天际的尖叫,把院中树叶迅速震落若干片,潘韵和浑身瑟瑟发抖,疑似受惊过度,完全无法及时作出例如转身看个究竟或看都懒得看一眼就跑掉等一系列合乎礼节身份的经典动作。
“别、别、别喊啦,好不好?其实,我是……”
“是、是、是,是什麽?”
是的,她听出了说话的是男人,却并未听出这个男人是谁。并未转身的她,对忽然闯入的他还是抱有一丝期待——所以嘛,她还是没有转过身去的胆量。
“呃,就是……小时候被你起了个花名的邻家……”
多腼腆的表白,多简朴的倾诉,这种熟悉亲切声音,顷刻间融化潘韵和的冷若冰霜。
“啊,土豪,你是土豪。”
她喜出望外用力深深吸一口气,任满脑子的回忆画面轮番播放了好几遍。荷花池又泛起金光,她觉得自己重新又过了一遍,左手微微感到一阵发烫温暖感——小时候,邻家男生伍小鉴朝她伸出手时,眼里满是鼓励与关爱,她从来不敢将自己小手递过去。往往,在她犹豫之际,发觉他的右手已牢牢抓获自己柔软左手。
“嗯,是的,是我,就是我。我是土豪。”
伍小鉴始终不敢抬头平视潘韵和——哪怕面对的只是她的背影。这一个坚定不移温柔背影,集合千万个由缺点变异而来的独一无二优点;这一个魅力无限深刻背影,时刻提醒伍小鉴:土豪,你是最棒的。伍小鉴大方承认,期待能换来她转身回眸一笑。
潘家的大庭院里,大中午的,热乎乎的气流中。静谧荷花池旁边,失惊无神就上演这种老掉牙的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偶遇重逢的平淡画面。是的,对於潘韵和来说,作为十三行大户人家千金小姐,这种相认,还远远不够浪漫——讨厌,人家都还没有猜够呢,你干嘛这麽快就承认自己就是土豪嘛。
一气之下,潘韵和竟然转过身去了。伍小鉴激动得失落了手中小金橘,那一枚小圆球被二次打砸,涨鼓鼓肚皮松懈了。
四目相对,仅短暂一秒钟,潘韵和就再次受惊。这一次,她出乎意料般十分连贯完成了如下动作:转身,对视,逃跑。
她走了,在他面前飞快跑掉,只留下一枚砸烂半边身子的小金橘。搞不清状况的伍小鉴只觉得天一瞬间塌下来,大地从此不再平坦,世间万物仿佛统统走到了尽头,他的人生道路也成为绝路。然,想起那一句“土豪,你是最棒的”伍小鉴又信心满满,充满希望畅想一番:在这个久别重逢的时刻,她之所以当面不辞而别,只不过是刚好有事,赶时间而已。嗯,一定是这样的。
对於发狂般大逃亡的潘韵和来讲,实际情形可能是这样的:在转过身去前一秒钟,她满脑子演练过若干个温馨甜蜜重逢画面,在一瞬间就被自己感动无数遍之後,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转过身去了。就在原本躲在柱子背後的伍小鉴小心翼翼跨出第一步,将自我感觉超好的土豪完整展现在潘韵和面前时,她错愕了,这才发觉长大之後的土豪——也就是眼前这一位伍秉鉴的宝贝儿子伍小鉴,长得距离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差十万八千里都远远不止。这个认知,彻底击溃了潘韵和——叫我如何还能跟土豪做朋友?
没有也无需接到谁下达的指令,潘韵和双脚已经用最快速度作出了最合乎礼节身份的选择——逃避。
然,很凑巧的是,闻讯赶来的女仆正好与欲紧急逃离潘韵和撞到正。闻讯起事件缘由时,潘韵和气鼓鼓横手指向满腹委屈土豪,别过脸,咬咬牙,嘴里吐出一句听似永久不可逆转话语:这年头,冒充土豪的人多了去了。讲完,转身,走掉。她转身的动作乾净得即使摆在显微镜下面,亦找不出一丝犹豫的痕迹。她的语气平淡得能将一个真金白银的真土豪硬生生给讲成一个冒牌货——这年头,假货多了去,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伍先生,你没事吧?你还好吧?”
“没事,我很好。多谢关心。”
“可是,为什麽你的脸色那麽难看?”
“没事的,这只不过是光线角度效果问题。今年夏天特别热。”
伍小鉴的解释轻易就瞒过女仆,他趁机低头避过女仆目光,正好瞧见地上那一枚金橘,快步上前拾起,再挺直腰杆时,已稳稳握住手中那一颗烂掉小金橘——来自不易啊,毕竟这果实上面还留有潘韵和的体温。
这一场小插曲之後,伍小鉴回到家,大病一场。而潘韵和则连续多天翻来覆去失眠多梦,最後,她在偷偷溜出去逛街时,无意间看中了一只小毛驴。很多时候,买卖成交并非因为这一件商品究竟有多麽出色,例如这一次,击败几十家店铺的几百只驴的这一只,搭乘了潘韵和心情不太好的顺风车,就轻易被请入潘家,配上粉色车厢,再挂上粉色吉利车牌号,第二天就正式上路。
走好运的驴,就连主人赐予的昵称亦较为富贵,有关这一点,潘有度思来想去,也整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向来自命清高,又怎麽会给小毛驴取这麽一个粗俗名字呢?当潘韵和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狠狠打在小毛驴可怜兮兮的臀部时,大喊一句:土豪,快滚。
土豪接到命令,很配合扬起蹄,模仿骏马的动作,又觉得不加点音响效果颇有点愧对这生动的“滚”字,很顺便的,土豪使劲扯长脖子,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一丝乾涩嘶叫。这个时候,潘韵和往往不忘了再度扬鞭,给这墨蹟的土豪追加一鞭,这个时候,挨了鞭挞的土豪终於心满意足嗒嗒启程。
任嚣城大街小巷,哪里没有留下土豪的足迹?土豪所到之处,谁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土豪?
所以说,今晚遭遇这一帮拦路查车的小辫子,居然没有认出土豪来,这确实把土豪给激怒了。什麽叫做“好吃好喝”啊?他只知道,离开了潘韵和,他不仅没有在潘家拉车的金饭碗,而且一只普普通通驴一旦成了土豪,又岂能重回平淡,重新回到买卖市场继续交易呢?
“吃吃吃。”
土豪气鼓鼓,极度不满,蹬脚乱踢,将前来讨好的小辫子踢得东倒西歪,场面一塌糊涂。那些很会关心人的小辫子们,暂时停止了靠近潘韵和,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不识时务土豪。
这一夜,会是土豪惹了祸麽?
第37章富美你不要怕
同样这一晚,伍小鉴在舒适大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不禁骂道:这个夜,她怎麽就可以如此漫长?生理上烦躁不安加剧了坏心情的酿造,回想起与潘韵和久别重逢的悲哀场景,这些会不会就是失眠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