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鉴离开潘家前的一分二十秒,曾经趴在大门口左手边那一只石兽尾部仰天长啸。月光下,他的姿态一点都不输给身下抱住这一只冷血动物。就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这究竟算不算过於清冷漫漫长夜引致的神经失常。
“汪”
这一声高亢激奋发自肺腑之音,首先感动的自然是脚边趴着呼呼大睡的灰灰。这懒洋洋狗狗,就好似一年四季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太阳一落,从使街边路灯尚未亮,哪怕晚餐还未必有着落,都能收拾起爱玩的少年心,一心一意,安心睡眠。
如此心安理得,睡得如此安稳,逛遍整个任嚣城,千千万万迂回街巷,再无其他——狗狗除外。出於对这种很符合宇宙真理的缜密推导所得,伍小鉴胸口忽而涌起一阵激荡澎湃惊涛骇浪。怎麽说,也要混得跟狗狗一样英勇威武模样才行——这就是十三行新行首的远大理想。自诞生时起,长夜变得不再冰冷。失眠症状明显削——必须多谢那一只贪睡懒睡爱睡自由自在狗狗。
然,第二日,任嚣城气象局出现一个奇蹟,已连续十二年没有准确公布过一次准确天气报告的专业人士们,破天荒的实现了珍贵的零突破——昨晚临时播报的未来一周雾霾天气真的不早不迟,不偏不倚,刚过零点,它就乘风破浪,铺天盖地,聚满任嚣城天空。
奇观,圣心大教堂的高耸穹顶,第一次因遭恶意迷雾掩映而懊恼不已——这一座哥特式西洋建筑,怎麽说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冷清下场嘛。耶稣,他老人家怎麽也不抽空祈祷一下,祝愿教堂生意兴隆呢?隔壁五仙古观香火鼎盛,真是羡煞旁人呐。
讲到五仙古观,圣心大教堂还是暂时差那麽一点点。人家怎麽说,里头的神仙与任嚣城小辫子们同声同气,耶稣长成一副妖魔鬼怪模样,怎麽看都不像一个能庇佑祈福的理想对象嘛——一眼望去,首先不被吓坏,已算万幸了呢。
凡事总有例外,事实表明,五仙古观里头供奉的五位神仙,虽各司其职,确已尽了当神仙的责任。是的,每日每夜,这麽多供品,也不是白拿的不是。问题在於,这五位年事已高老神仙们,并没有见识雾霾天气,更没有掌握破解之法。尽管如此,不明真相的虔诚信民,依然络绎不绝,纷纷前来祈求降福去灾。拜一拜,有无用,大家都一於少理。面对数量庞大信徒心怀希望而来,砸下大堆令神仙们眼花缭乱的各式供奉品之後,心安理得闪动着的分明就是两道深信不疑目光,五仙古观里头五位神仙反倒得了心病。
青烟缭绕,香火依旧,但这一座庄重肃静神庙,竟在渐渐被汹涌而至雾霾里失去昔日神采。绿树不再青翠,水声不再叮咚,每日撞钟传出的低远浑厚之音亦不复往日一般能百分之百抚慰心灵。
大家不禁开始提出疑问:这年头,就连神仙也都化解不了无处不在阴郁雾霾吗?
是的,恭喜你,猜对啦。
继而,一群群小辫子慢慢也就减少来五仙古观的次数——是的,总是来,总是拜,却总是看不到神仙显灵世界充满爱那美好一刻。凡人的耐心摆明就是比神仙少太多啦,当他们的付出总是得不到回报,自然也就失去继续落去的驱动力。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宇宙真理,就好像潘家与伍家马房里的马,在没有达到马儿心理满意度的较为理想职位之前,这一帮四条腿跑得比人快的动物,是绝对不肯高抬贵手踏出马房。
由此,曾经百分之一百信佛的小辫子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审视自己心灵至隐蔽最深处的机会。那些曾经以为一定会就此延续落去,并且至死不变的宇宙真理,在默认执行坚持了那麽多年月之後,忽而莫名其妙有了一种陌生高远不可触摸可怕距离感。
这五位高高在上面目慈善救苦救难大神仙,他们怎麽就起先变了心呢?难道他们不在热爱任嚣城了麽?有关爱与不爱,在五仙人看来,是无关心情小事情,然而这之於每一根体态细长情谊绵绵小辫子,是有生之年都无法绕开的大件事。
如若,神仙痴了线,说:凡人,你何必为情所困?请不要跟我谈情说爱,这没用。
这种话,也就只有那些狠心剪光光所有头发丝的男女才听得见。可是,他们即便内心多麽清楚,却无法将心掏出来展示给依然保留着黑漆漆头发丝的另外一帮人察看。谁敢?这样自我摧毁手法,即便掏得出来一颗血淋淋心脏,然,谁能保证自己能忍住剧痛,在双手奉上心意时,还能朝着滴血的方向望一眼——凑热闹,围观,也用不着拼命吧。
对视,每一次,发生在神仙与信徒之间。明明彼此不曾听见过来自对面声音,即便繁华尽现熙熙攘攘,亦只见到,微风旋转,枯叶纷飞,水滴鸣叫,木鱼不厌其烦反覆自我拷问......
确实不会有人站出来,揭示真相。尤其是披着长衫佛门中人,没有比普通人更淡定的心,又怎麽能做到每天准时到五仙古观上班敲钟念经呢?这种活,胜在毫无创意,天天如此,内容重复率爆灯,单这几条,普通人就已承受不住。更别谈什麽,每日披着那一件毫无个性工作服——清一色长袍,一颗年轻充满活力的心,怎麽能甘於终日躲在底下假装心如止水而不得舒展半分呢?
老和尚总不忘记在早上开例会时,一本正经告诫小和尚们:记住啦,我们是爲信佛之人服务的信佛之人。必须采取信佛形象示人,这年头,想要争取到比圣心大教堂更多的蝙蝠,门面功夫很重要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