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将其沉重的大氅罩住了整个国家……谁要是对这位女神项礼膜拜,谁就赢得大家的尊敬。
——莱斯利·斯梯芬《剑桥杂记》(85)
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马克思《**宣言》(848)
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父亲第二次会面,跟上一次比起来可就不愉快多了。当然这并不是欧内斯蒂娜的父亲弗利曼先生的过错。弗利曼先生尽管在内心深处对贵族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卑视,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个势利眼,处处装出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并将此视为一种生意,象他的另外一种兴隆生意同样重要。外表上,他觉得自己是标准的绅士,内心里却不时地怀疑自己,这从他那处心积虑装模作样的表情上完全看得出来。
那些刚刚爬到资产阶级上层的人,日子并不好过。虽说他们在社交活动中意识到自己是那个阶层的新成员,但他们心中很明白,他们在商业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在悄悄改变颜色,以适应环境的需要。其中,有些人(例如乔罗克斯先生)完全追求乡下贵族的嗜好、品格和风度。另一些人(例如弗里曼先生)则试图赋于“新成员”这一术语以新的含义。弗里曼先生在英格兰东南部的萨里松树林新建了一所房子,不过,他的妻子和女儿住在那儿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论,他倒是现代那些家住郊区却到城里上班的人的先驱。所不同的是他只在周末才去乡下。除夏季外,他很少住在那儿。
乔罗克斯先生是英国作家罗伯特·瑟蒂斯(805—84)一系列幽默作品中的中心人物。
的确,利润和热情可能是他的座右铭。在一八五○年至一八七○年社会和经济大变革时期(强调的重点从生产转向经营,从生产者转向消费者),他生意兴隆,发了大财。他的生意迎合了第一次巨大消费浪潮的需要。作为一种补偿,他变得高度热情起来,成了一个道地的基督教徒。正象我们时代的大亨们喜欢收集艺术品,喜欢将自己的巨额投资披上美丽的慈善外衣一样,弗里曼先生在“基督教知识普及协会”以及此类活跃的慈善组织上也捐出了一大笔款项。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他手下的学徒和练习生等所受到的剥削以及他们的食宿条件是很残酷的。可是按一八六七年的标准来衡量,弗里曼先生经营的企业是出类拔萃的,堪称同行业的典范。待他进入天堂时,他会留下一支幸福的劳动大军,他的继承人则定会从中获得巨额的利润。
弗里曼先生头脑灵活,面色阴沉,有一双精明的灰眼睛。在他下面的人,他似乎把他们都看作一些曼彻斯特出产的劣等商品。不过,他听着查尔斯的消息时,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激动。查尔斯说完后。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次会面是在海德公园住宅内弗里曼先生的书房里进行的。从那书房的布置,人们看不出他的职业。四周的墙边严严整整地摆着一排排书籍;有一尊马库斯·奥瑞里厄斯的半身塑像(也可能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顿勋爵②?),还有一两块巨大但含义不明的石雕,至于雕刻的是狂欢还是战斗场面,很难断定。不过它们还是给人一种远离当时环境、表现原始人性的印象。
马库斯·奥瑞里厄斯(2—80),罗马皇帝。
②亨利·帕默斯顿(784—85),英国政治家,曾两度任英国首相。
弗里曼先生清了清喉咙,眼睛盯着书桌边上镶着的红色摩洛哥皮。他看来就要宣布什么,谁知转眼间又改变了主意。
“这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人意料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查尔斯对这种沉默既感到恼火,也感到好笑。他讨厌岳父的严肃态度,但这件事是他自己引起的,因而也就只好忍受这沉默,强压下不满的表示。弗里曼先生所想的,实际上不是贵族而是生意人在想的东西。一听查尔斯的话,他立刻想到,这位年轻人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提高蒂娜的陪嫁数额。加点钱不成问题,但他同时想到的是另一种令人生畏的可能性——查尔斯可能早就知道他的伯父要结婚。他最讨厌的就是在交易中受骗吃败仗——而这一笔交易,不管怎么说,却关系他最珍视的东西。
最后,还是查尔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几乎用不着说明,我伯父的这一决定对我来说也是大出意料的。”
“当然,当然。”
“不过我觉得应当立即通知您,并且当面说清。”
“这样做很对。那么欧内斯蒂娜……她知道了吗?”
“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她。她自然相当吃惊,但那只是她出于对我的爱。”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手伸进口袋里。
“我给您带来了她的一封信。”他站起身,将信放到书桌上。弗里曼先生精明的灰眼睛瞅着信,很明显,他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你还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是不是?”
“我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继承,不能说自己分文不名。”
“我们还应加一句,您的伯父不一定有那个福份,最后会生出个继承人来,是吗?”
“是的。”
“是不是我们还应加上一句,欧内斯蒂娜决不会空手嫁给您。”
“您是很慷慨的。”
“而且我总有一天要长眠地下。”
“尊敬的先生,我——”
这时,绅士精神在弗里曼先生身上占了上风,他站起身来,说:“我跟你是完全可以谈论这类事情的。我对您并不想隐瞒什么,亲爱的查尔斯先生。我主要关心的是我女儿的幸福。我用不着向你说明,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她代表的价格有多大。当你请求我允许你们订婚时,使我放心的是,这种婚姻是相互尊重,平等交易。现在我更放心的是,目前你的处境变化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晴天霹雳。谁也不能怀疑你的道德,不能把动机不纯强加到你的头上。这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这也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先生。”
接着是一阵更长的沉默。两人都知道言下之意是什么:对这一婚姻必定会产生不少恶毒的流言蜚语。人们一定会说,查尔斯在求婚前就已经听见了失去继承权的风声;人们一定会耻笑欧内斯蒂娜失去了爵士夫人的头衔——实际上她本来可以从别人那儿轻易买到的。
“我最好还是看看信,请原谅。”
他拿起纯金开信刀,将信打开。查尔斯走到阳台上,望着海德公园里的树木。越过贝斯瓦特路上的车水马龙,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姑娘身上——从外表看,那是个售货员或女仆什么的。她坐在栏杆前的长凳上正等着什么人。接着,查尔斯看见一个穿红上衣的士兵走上前去。那士兵行了个礼,她转过身来。由于距离太远,查尔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从她转身时那急切的样子,可以断定他们是一对恋人。那士兵拿起姑娘的手,急切切地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姑娘便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漫步朝牛津街走去。查尔斯完全被这一景象吸引住了,当弗里曼先生来到他身旁时,他才蓦地醒悟过来。弗里曼先生手里拿着信,满脸堆笑。
“我想最好读一下她在附言中说了些什么。”他扶正自己的银质眼镜架,读道:“‘要是您听信查尔斯的胡说八道,哪怕是听信一点儿,我就叫他跟我私奔去巴黎。’”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查尔斯。“看来不给咱们什么选择的余地喽。”
查尔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您需要时间来进一步考虑的话……”
弗里曼先生的手搭在这位谨慎的年轻人肩上,说:“我将告诉她,她的意中人在逆境中比在幸运时更令人敬佩。我想你越早回到莱姆越好。”
“您对我太慈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