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的警察被近乎一片漆黑又安静至极的养老院吓了一跳,在门口没见到人,就赶紧跑了进来,还用对讲机呼叫了指挥中心,提前联系上了救护车。
进入养老院内,他们一时间也没看到人,顺着最近的灯光找过去,就看到两间空了的员工宿舍,再找,才看到了在老人房间里做着安抚和看护工作的邓欣。
邓欣见到警察,一脸的茫然,随后才露出了几分紧张来。
夜间值班的警察和白天的不一样,不过,这两位警察在前段时间也来过金年养老院,处理屈家人和养老院的纠纷,不算认识邓欣,但也记得她的长相,知道她是养老院的工作人员。
“……到底怎么回事啊?”年长一些的警察摘了帽子,捋了捋一头茂密的自然卷。
年轻些的剃了个寸头,配上炯炯有神的双眼,大晚上的依旧十分精神。
“嗯,就,他们都被吓跑了,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我……”邓欣支支吾吾。
她眼神闪烁,看起来非常可疑。
两位警察一路找来,已经清楚认识到养老院现在没工作人员了,只是不明白邓欣所谓的“吓跑”是什么意思。晚上交接班的时候,他们就听同事说,屈家人给吓跑了,养老院喊人处理屈金银的遗体。究竟怎么个“吓跑”,养老院的人也说不清。这又来了一遭,连养老院的人都给吓跑了……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
黎云这时候从另一位老人的房间走出来,轻手合上房门。
“你是……”警察看向黎云,手电光一照,确认这是个生面孔,不是养老院的工作人员。
“你们好,我是邓欣的朋友,网友。”黎云自我介绍,“晚上赶到医院探望她,陪她回养老院来取一点东西。”
这一套瞎话足够应付眼前的场面。
黎云不觉得两位警察能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他。
整件事的重点并非是他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警察的注意力也不会聚集在他身上。
黎云比邓欣有心理准备,死后这段时间,他也算是习惯这种状态了。
瞒了养老院有鬼的真相,黎云装傻充楞,只说他们和员工发生了争吵,那些员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一股脑都跑了。
“……当时没开灯,可能他们看花眼了吧。”黎云面不改色地说道,“做了坏事,心虚了,晚上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来找他们了。”
两位警察无语地看着黎云,再看看心思都写在脸上的邓欣,对了个眼神,卷发老警察说道:“这样……总之,是你报警的吧?养老院现在就剩下一个工作人员,你刚在帮忙,就你们两个了吧?你们有其他人的联系电话吗?”
邓欣点头,将自己的手机交了出来。
养老院老板陶磊早就联系不上了,登记在册的联系人只有陶磊。邓欣的手机中有几个同事的微信号。警察用邓欣的手机去联系,无论是发消息,还是打电话,都没得到回应。如此一来,暂时是联系不上养老院的任何人了。
养老院众多老人明天的安排成了首当其冲的问题。
“你们先不要走。我联系这边社区和附近养老机构看看。你们这儿有多少老人?老人都是什么情况?”自然卷警察又问道。
邓欣回答不上来。
她之前就是个清洁工,没有经手过照顾老人的工作,对于这些老人,她连名字都叫不上。那些失能失智、行动不便的老人,整日呆在房间内,邓欣甚至没有见过他们,脸都不算眼熟。
两位警察头疼起来,急忙向上面反映情况。
黎云看到此举,一颗心定了下来,再一侧目,见到老神在在的李叔,不由佩服。
他异想天开,想得天真,也想得复杂了。
事情的解决办法实际很简单。
两位警察加入到了帮忙的行列,和邓欣、黎云一起安抚被惊醒的老人,顺带了解养老院的情况。
就在今天白天以前,屈家人和养老院的纠纷僵持不下,警察来调解过几次,进出金年养老院也只是为了让两边的人坐下来坦诚布公地谈一谈,难有机会对养老院进行调查。他们公职在身,不能像暗访记者那样潜入养老院,或像屈家人一样肆无忌惮,就是心中有怀疑,也只能劝屈家人申请尸检或上法院起诉。眼下,两位警察倒是能正大光明地将养老院摸排一番。
这样在老人们的房间走了一圈,两位警察便都意识到了养老院存在的问题,心中巨震,脸上也多了愤怒之色。自然卷警察连忙再次联系了上面的领导反映了这边情况。
这次联系就不是简单的求援了。
两位警察看向邓欣的时候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年轻一些的寸头警察没忍住,质问道:“你们养老院怎么照顾这些老人的?”
邓欣垂着头,没有回答。
“你——”
“行了,这事情待会儿再说。”年长些的自然卷警察拦住了自己的后辈同事,瞥了眼邓欣,又瞥了眼冷静淡定的黎云。
四个人忙碌了一会儿,清点了人数,也让老人们都安稳地躺在了床上,可那些需要清理的衣服床铺、需要治疗的褥疮病痛,他们束手无策。
四个人最后等在了大厅内,等着上头协调组织,派专业的人员来接手照顾这一众老人。
邓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垂着头,弓着背,额前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寸头警察看了眼,瞅到她交握的双手。她袖子里的医院住院腕带露了出来。寸头警察便开口询问:“你这是什么?你刚从医院……啊,对了,你刚才说过。”他转头看向黎云,想起黎云自我介绍时的说辞,将邓欣和交接班时同事的议论回忆了起来,“原来你就是今天昏倒的那个女的。”
邓欣没有接话。
“你,到底是怎么昏倒的?”寸头警察好奇地问道,“白天,还有晚上的时候,这边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好像吓到了?”
邓欣交握的手收紧了。
她不再忙碌,从那些老人的房间出来后,就开始听到声音了。
周围那些游魂死亡时的声音又出现在了耳畔。
那些呻吟、喘气、求救……绝望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忽高忽低。
她有些痛苦,本能地想要逃离。
在两位警察看不到的地方,李叔站在邓欣身边,一下一下,如同安慰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脊。
李叔觉得邓欣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很是同情她,也期盼她能有所成长,能拥有勇气。
以他的年龄来看,邓欣是个孩子,黎云是个孩子,宋英英也是个孩子。三个孩子各有性格,宋英英这个外表看起来最年幼的,反倒最不用人担心。黎云有些理想主义和年轻人的冲动自信,但也不算大问题。只有这个今天才认识的年轻姑娘,问题太大了,让人看着就皱眉。
和之前几次经历不同,这次,没有恶鬼,只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邓欣是活着的人,也应该勇敢地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被已经死去的那些人击垮。
黎云能从邓欣的意识中听到那些声音。在邓欣耳中混乱的声音,被他有意识地一一分辨。他的视线落在养老院的各个角落,注视着那些游魂,将他们和邓欣听到的声音对上。
如同一个法医,他分析着每一位老人的死因。
死于疾病,死于饥饿,死于衰老,死于外伤……不一而足。他们各有各的痛苦,相同之处,便是被遗弃于此、终眠于此。粗略来看,他们的晚年,尤其是临终的那几个月,都是相似的。
黎云的意识和能力仿佛成了桥梁,沟通邓欣所听到的声音和那些游魂飘渺的意识。
他得到了一些回应。
那些被他注视的游魂也听到了邓欣所听到的声音。
这次,他们所被激发起的情绪不是死亡时的不甘和怨恨,而是走马灯一般的记忆。
他们想起了生前最想要做的事情。
无一例外,那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健健康康时幸福的时光。
这又是相似而不同的各自的人生。
黎云心中一动,看了眼邓欣。
邓欣只觉得耳畔的声音忽然被拉远了。
众多的声音中只剩下了一个,那一个声音响亮到盖过了其他的声响。随着那死者的悲鸣,她看到了死者的记忆,看到了老人的幸福和悲伤。
邓欣两眼发直,怔愣地感受着这一切,不断去阅读每一位老人的过去。
“喂?”寸头警察喊了一声,就被自己自然卷的同事拦了下来。
到底是年长几分,更有生活和工作经验。
自然卷警察看看邓欣,又看看黎云,冲自己年轻冲动的同事摇摇头。
他直觉这养老院里最坏的人不是邓欣,或许邓欣是一干工作人员中最无辜的那一个了。若非如此,今天晚上留在这儿的肯定不会是她。
自然卷警察想到了黎云刚才的叙述。
邓欣是什么都没做,既没有虐待老人,大概也没有帮助他们的意思。这个突然插进来、自称是邓欣朋友的青年,应该在这件事中主动做了什么。否则,没法解释今天的种种怪事。
吓人的事情,自然卷警察也不是没见过。对做贼心虚的人来说,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可能将他们吓得抱头鼠窜。让他们恐惧的当然不是风啊草啊之类的东西,也不会是罪恶、负罪感之类的情绪——要有这么些情绪,他们早该自首了——而是对自己接下来遭遇的恐惧。他们已经预想到了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大多,是上门来的警察和手腕上冰冷的镣铐。
“小伙子,你要有什么东西啊,不如直接交给我们。你作为证人,我们待会儿肯定要问你不少问题的。”自然卷警察朝黎云搭话。
黎云分了一点心神,看向那警察。
“待会儿社区的、民政的、医疗系统的、区里养老院的……这些数得上的,都会派人来,我们也会彻底调查这家养老院。这么多人,旁边还就是人家居民区……这些老人也不全是这边社区的人,可能户口在其他地方,要联系他们的子女,还得联系他们户口所属的社区街道……这人多了,少不得有人给记者爆料;没人报料,电视台和报纸也肯定会收到消息。这事情肯定要曝光的。你要有什么,早点说,我们也好帮你。这家养老院,我们之前就了解过情况,老板有钱,背后还有一个什么基金会投资,不是那么简单的……”自然卷警察耐心地劝道,“这些老人有社区和公立的养老院接手。我刚看了,很多都是失能失智的老人,也不可能让记者去打扰他们,他们是受害者。用你们年轻人网上那些话来说,叫什么,完美受害者。你和她,都是成年人,就不可能说有人帮你们拒绝采访、拒绝曝光了。这事情,最好还是我们警方发通报,一锤定音。电视台那边,也定一个报道的基调,尽量保护你们的隐私。你说对吧。”
他话锋一转,“你要是想要自己联系电视台、联系报纸,那就是另一回事。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调查这家养老院,需要时间。抓他们老板,也需要时间。抓人是要证据的,还要走程序,没有那么快,也不可能把这前后一连串的人都给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