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显然没想到校尉大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神情既惊讶又奇怪,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庄子。达(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是满口的乡音,嘴里又少了几颗牙,说话时有些关不住风,音调也走得更厉害。除了商成,其余人连带赵石头都皱起了眉头。范全刚刚越过商成给几个兵下命令,现在正在懊恼自己的莽撞,见这小兵说话时连个礼节都没有,就那么直通通地盯着商成,登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睛沉着声音道:“站好!”
那人这才想起来问他话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官,赶紧学着兵士们和商成说话时的模样,并拢双脚挺起鸡仔般的瘪胸膛,抬胳膊行个军礼一一却是抬的左胳膊。
看着明显大了一号的胸甲就象件直衫子一样挂在他身上乱晃荡,两个哨长都是禁不住莞尔。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乡勇,只是个普通庄户。范全正想给那人纠正错误,就觉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间看见一条黑糊糊的人影掠过去,再凝神看时,商成已经捏着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你是李家庄的?你知道庄子东头的范家不?我问你,范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庄子怎么样了?范家人逃出来没有?你说呀!他们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商成嘴里连珠价般地蹦出来,问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都嘶哑得不成强调,仿佛是地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声音便是从那条地缝里冒出来的野兽嗥叫一般。
那人已经被吓得彻底傻掉了,面孔苍白惊恐万状地盯着商成。
两个哨长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急忙过来架住商成。赵石头一把抓住那庄户吼道:“快说!范家到底怎么样了?”
那庄户绞着两条腿,牙齿喀喀哒哒响,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嘴唇都乌青了,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对左右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部下说:“我没事。”他又望着那庄户道,“石头别动粗,扶他坐下。大哥别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莲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一一你告诉我,范家人有事没?”看那人还是手脚打颤一个劲哆嗦,强自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惶恐小声问,“谁有酒?给他灌两口压压惊。”他嘴里询问,眼睛却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人一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墙头上没酒,只有几葫芦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个水葫芦,过去手一伸钳着那人脸颊捏开嘴,葫芦口对上就灌了好几口。
那庄户被凉水一激,总算清醒过来,面白唇青地把周围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觑了好几眼,咽口唾沫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你胡喊什么!什么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声呵斥。“这是丙字营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对,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说道。他也没管顾姬范两人惊愕的眼神,蹲下身来努力和颜悦色地对那人说,“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庄东头范家的女婿,莲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里我还在你们庄上帮过几天工抢麦哩,后来李四老爷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记得我了?四爷落房待客那晚上,咱们俩还在一起喝过酒。”
“喝酒?不记得了。”那人蹙起眉头想了想,摇着头说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树硬占我家一垄地,这都快有十几年没来往了,咱们怎么可能在他家喝酒?”
商成登时语塞。他刚才瞧这人的面孔依稀挂点印象,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李家庄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这人竟然真是李家庄的;至于什么一起喝酒吃饭,更是顺口胡诌,只是想套点近乎好赶紧打听莲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谁知道这人竟然和他帮工的财主有这样深的仇怨,还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话,让他下不来台。
他咳嗽一下,正要说话时,那庄户又道:“不过咱们倒是真在一起喝过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里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们俩是邻桌一一十七婶子是我没出五服的姨。”
“对对对!”商成心里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还得耐着性子说话,“大哥记性比我。我问你,咱们庄子如今怎么样了?范家怎么样了?”
“那天我还给你敬酒来着。”
商成嘴里说:“我记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么样了?”他心头恨不得把这说话分不出个轻重缓急的家伙掐死一一你他娘地快说啊,快说说范家怎么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