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啊。”商成已经吃好了,端起盏喝了口茶汤说道。
“研究?”这样简单的答案教陈璞很不甘心,她追问道,“一块破石头,也值得花时间去仔细审量追根求底?”
商成没有言传。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总得找点事情来消磨时光吧?而且这事情还不能容易了,最好是三年五载干不完的那种;比如说古生物化石就不错。比如说上官锐公廨里的那块石头,他觉得就是很稀罕的化石,很值得他去研究。他琢磨,对他这个生手来说,把化石彻底地从石头里剥离出来,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再随便研究一下什么纲目之类的,就能混到明后年,实在不行他再花点钱,到处去收购点化石回来,等把爬行动物纲的恐龙目弄出点成果,就算不到退休的年龄,出版自传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甚至连自传的书名都想好一一《与恐龙同行的人》……
上官锐飞快地刨完了两大碗米饭,放下碗,对商成说:“说到‘研究’,我当初还以为这是你自撰的新辞。结果转头找来人一问,才知道是我错了。搞半天唐朝人写的诗里就有这个辞了。”
陈璞稍稍有点不自然。她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误,直到田岫告诉她,“研究”这个辞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写在《世说新语》这本书里。虽然田岫也记不上原文是怎么说的,但她相信,田岫应该不会记错的。
她问商成:“你想在石头研究什么?”见商成不吭声,又问上官锐,“应伯去澧源大营研究什么?”
上官锐看了商成一眼,见商成不反对,这才说道:“不过调阅一些文书卷宗而已。都是从高皇帝到宪宗年间的那些陈年档案。呵,我一直都以为,这些东西都应当去太史局才找得到,要不是商伯找到我,我都还不知道大营里居然还居然还收着一些这种文书。”
“你以为我想去麻烦你呀。”商成总算吭声了。他叹了口气,说,“何止是澧源大营,兵部、礼部、太史局、藩属院……为了找点原始资料,大热天的,我在六七个衙门来回跑了无数趟。”大概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咬着牙关收住了话,默了良久才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陈璞忍不住说他:“你没事做呀,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她说这样话的本意是好心,意思是这种事情不值当他亲自跑,交代别人去做就好了。哪知道这话恰恰说到了节骨眼。商成已经是在为自己的自传作考虑的人了,最恨的就是听见别人说自己没事做。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他只当他们是在放屁;可陈璞你怎么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因此陈璞的话音还没落下,他一肚皮的邪火便腾地一下蹿起来,原本带着点微笑的脸上刷地一下变得铁青,牙咬着腮帮子手里已经捏紧了瓷盏,眼见得一股郁结在胸口的怨气当场就要发作出来一一
上官仲武不愧他的单名“锐”字,眼神好就不提了,心思也是异常地灵活敏捷,看商成的神情就知道长沙公主说了不当说的话,急中生智,抄起茶壶就给商成续茶汤,嘴里说道:“子达,我至今都记得,你上回临走的时候说,大约已经摸到了突竭茨人的一些来去脉络。你别说,我惦记你这话都快俩月了,”他用敬佩有加的眼神凝视着商成。“一一你到底研究出一些什么样的道理,先给我说说。”
商成一口喝尽盏里的茶汤,压着心头的火气对上官锐说:“我胡乱折腾的,也没研究出东西……”
“哎呀,就是闲谈而已,你姑且说着,我姑且听着。”上官锐热情地帮他再续上茶汤。“你是兵法大家,这一点是公认的事情,你搞出来的道理,再差也强似过我不是?”
瞧是上官锐又是倒茶又是马屁吹捧的,热情得不得了,商成倒是不好不说了:“我真是没研究出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只是有点不成熟的想法罢了……”
于是,商成就开始讲述他的看法。
一百多年前,当李唐王朝在内忧外患之中即将崩溃瓦解的时候,在北方站稳脚跟的突竭茨人开始进入扩张阶段,他们扫荡大漠,向东攻打靺鞨和扶余,向西驱逐回鹘,为了争夺对西域诸胡小国的控制权,他们与吐蕃连番地大打出手。等到大赵立国的时候,突竭茨人已经把吐蕃人赶回了高原,又灭亡了靺鞨与回鹘,手里控制着从黑水到北海的大片土地,国势也开始进入强盛时期。但是,这种强盛是依托在军事征服之上而建立起来的,因此,就象绝大多数靠着军事实力进行武力征服的国家一样,突竭茨人的强大缺乏牢固的基础,内部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激烈矛盾。新近加入的民族与最初的突竭茨人的矛盾、新兴军事贵族与传统贵族的矛盾、土地的矛盾、人口的矛盾……在那段时间里,突竭茨人虽然确立了自己的霸权,但他们建立的政权却是一直都处于动荡之中,有几次甚至走到了濒临瓦解的地步。为了转嫁内部矛盾,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自身对人口和财富的无休无止的贪婪欲望,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富庶的中原,频繁地南下。在太祖时期,大赵的国力还很虚弱,面对突竭茨人只能疲于应付,但到了赵太宗的时候,双方的力量就大致相当了,双方经过了十几年的争夺,虽然大赵最终落败,但也挫败了突竭茨人南下的迅猛势头,动摇了突竭茨人南下的决心,所以高宗时期的战争,在军事上说是大赵失败了,但从政治上来说却是突竭茨人失败了,从经济上来说,更是摧毁了突竭茨人用于发动战争的脆弱经济基础。从太宗景匡六年到高宗太嘉三年,十一年间北方边境都处于相对平静的阶段,这说明,至少在突竭茨的内部,南下的战略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太宗年间进行的几次战争都是成功的。等到高宗太嘉三年之后,北方草原遭遇了连续的大规模自然灾害,在种族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突竭茨人再次统一了认识,于是就有了高宗年间从太嘉三年到太嘉十三年的五次南下。但这五次南下无一例外都遭到失败,突竭茨人更是在接连不断的南下战争中消耗掉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和战争储备。在南下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们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但能够让他们选择的方向并不多。向东是更加贫瘠的白山黑水,向西域走又很可能遭遇吐蕃人的顽强阻挠,最终他们的主力很可能是选择了向西去,越过北海和葱岭,一直向西,向西,再向西……
商成最后得出的结论,与他几个月前在宰相公廨作出的猜测差不多,但这一回他不再是凭空猜测,而是建立在他所看过的那些档案卷宗之上的相对比较缜密的推理上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比较可信,它至少得到了上官锐和陈璞的认可。但这个结论暂时没什么作用。很简单,国库里没钱,没有办法支持北方四卫对突竭茨用兵;至少在三年之内是没有足够钱粮的;这还是在南征顺利的情况下。假如南征打成僵持的话,那什么时候出兵草原,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了。
下午的会议还是没得出什么结果,关于哪支禁军能成为率先试演《新操典》的问题,只能还得留待两天之后的第四次会议来解决。